第一百零七章 奸商本性
商铺门板的缝隙里透出昏黄灯光,将暮色沉沉的街巷隔绝在外。
后厨里,槿颜系着靛蓝色的粗布围裙在灶台前忙碌,菜刀起落间,时蔬被切成匀称的菱形小块;小禾坐在靠窗的梨木桌旁清点物资,狼毫毛笔在泛黄的账本上划过,;灶膛前,糯儿正踮着脚往里面添柴,火光映得她脸颊红扑扑的,像熟透的苹果。
半年不见,糯儿蹿高了小半头,眉眼也长开了些,褪去了稚气,已有几分少女的轮廓。瞧见武安君推门进来,她握着柴钳的手猛地一顿,钳口的干柴险些掉落。却没有像从前那样欢叫着扑上来,反倒往后缩了缩,垂下眼帘盯着灶膛里跳动的火苗,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距离感。
“糯儿,有什么心事?”武安君走过去,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顶,发丝带着柴火的温热,柔软地拂过指尖。这孩子打小没了爹娘,跟着自己颠沛流离,吃过太多苦,实在是个苦命人。
糯儿的身子下意识地绷紧,像只受惊的小兽,可犹豫片刻,终究还是放松下来,任由武安君的手落在发顶。“公子,我想我娘了。”她的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叫,带着浓浓的鼻音,尾音还打着颤,说完便把脸埋进膝盖里,露出的半截脖颈绷得紧紧的,肩膀微微耸动着,像秋风中瑟缩的叶片。
“过几日得闲了,我带你去看她和弟弟,多烧些黄纸铜钱,再买些他们爱吃的桂花糕、蜜饯和糖葫芦。”武安君的声音放得极柔,指尖轻轻摩挲着她的发顶,“这样啊,他们在那边就能有钱花,有好吃的,天冷了还能添件新棉衣,就能安安生生地享福了。”
他不知道人死后究竟有没有魂魄,可至少能让这孩子心里舒坦些,有个念想总比闷在心里强。
晚饭后,小禾用抹布将桌子擦得锃亮,收拾完碗筷,便和糯儿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回了一楼厢房。武安君与槿颜并肩走上二楼,楼梯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呻吟,廊檐下的灯笼被晚风拂得轻轻摇晃,将两人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,拉得老长。
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皂角香,那些未曾言说的情愫在沉默中悄然流淌,像屋檐滴下的水珠,无声地浸润着心湖。
云雨过后,武安君侧身躺着,指尖划过槿颜光滑的脊背,询问她近来的修行进度。听她说功法运转日渐顺畅,丹田内的气感越发浑厚,便起身盘膝坐好,开始打坐修习纯阳功。
内力在经脉中缓缓流转,如春日溪流般温润,正行至膻中穴的关键处,院墙外忽然传来极轻的响动,细得像猫爪踩过积年的落叶,若非夜深人静,几乎难以察觉。
武安君的六识早已练得极为敏锐,立刻辨出那人步法轻盈,足尖点地悄无声息,像秋叶在风中打着旋儿翻滚。他正处在运功的紧要关头,丹田内的内力如蓄势待发的山洪,若是贸然中断,轻则走火入魔伤及经脉,重则功力尽废。
况且对方的气息平和,并未显露出半分恶意,便强自按捺住起身查看的念头,继续引导内力沿着任督二脉流转。
那响动在院中停顿片刻,像是在辨认方位,随即轻轻推开了糯儿的房门,门轴转动时发出几乎听不见的“咿呀”声,屋内很快恢复了寂静。
约莫一炷香的功夫,房门再次被轻轻带上,紧接着传来衣袂破空的轻响,如惊鸿掠影般转瞬即逝,显然那人已经翻过高耸的青砖院墙离去。
武安君收功起身,赤着脚走到院中,脚心踩着冰凉的青石板,激起一阵战栗。月光如水般洒在院中,亮如白昼,可院中空无一人,连半个脚印都寻不到,只有墙根处的秋草微微晃动,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幻觉。
他走到糯儿的房门前,侧耳听了听,里面传来均匀绵长的呼吸声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浅,知道没出什么事,这才转身回了二楼,楼梯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。
次日清晨,餐桌上摆着小米粥、腌萝卜和白面馒头,热气腾腾地冒着白雾。武安君状似无意地问糯儿:“昨晚睡得好不好?我好像听见院里有动静,是不是进了野猫?”
糯儿只是低着头扒饭,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眼底的情绪,摇了摇头,嘴唇抿得紧紧的,筷子在碗里戳着米粒,始终不肯多说一个字。武安君见状,便不再追问,或许真是自己多心了,这孩子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。
“槿颜,我出去一趟,晚归不必等饭。”武安君整理了一下月白色的衣襟,对正在用布巾擦拭柜台的槿颜说道,指尖拂过衣襟上绣着的暗纹。随后推门而出,木门发出“吱呀”的轻响,他径直往李氏商行的方向走去,青石板路上的露水打湿了布鞋,带来一丝凉意。
眼下硫磺紧缺得厉害,辛表程那边的库存只剩个零头,实在不够用,只能去求李采薇想想办法,毕竟李氏商行的门路广得很。
李氏商行的掌柜正在柜台后拨弄算盘,紫檀木的算珠碰撞出清脆的声响,见武安君进来,立刻放下算盘迎了上来,深蓝色的绸缎马褂在晨光中泛着柔光。虽
然不知这位客人的具体身份,但他认得这是自家小姐特意叮嘱过的贵客,腰间的玉佩成色极佳,绝非寻常人家,不敢有丝毫怠慢。“武公子里面请,上好的雨前龙井刚沏好,小的这就去禀报小姐。”他恭敬地将武安君引到雕花屏风后的客厅,奉上冒着热气的盖碗茶,便快步往后院走去,青布靴子踩在青砖上悄无声息。
掌柜的身影刚消失在月洞门后,小檀就蹦蹦跳跳地跑了出来,两条乌黑的辫子在身后甩得欢快,红头绳随着动作跳跃着。“武公子,小姐在后院钓鱼呢,让我来接您!”
她脸上的酒窝里盛着笑意,自上次见识过武安君利落的身手,总觉得这位文武双全的公子,跟自家小姐站在一起时,就像画里走出来的人儿,再般配不过。
武安君笑着拱手道谢,跟着小檀穿过几重回廊,廊下的紫藤花早已谢了,只留下翠绿的藤蔓在架子上缠绕。后院的池塘边,李采薇正坐在竹编的马扎上摆弄鱼竿,藕荷色的裙摆铺在草地上,像绽开的花朵。听见脚步声,她扭头看过来,故作嗔怪地将鱼竿往旁边一丢:“怪不得钓不到鱼,原来是你来了!我守了一上午,连条鲫鱼都没钓着。”
“扰了姑娘的雅兴,是在下的不是。”武安君无奈地笑了笑,这位姑奶奶的脾气还是这般随性,一点小事都能赖到别人头上。
“哼,该叫你一声武大人了吧?”李采薇傲娇地扬起下巴,脖颈线条纤细优美,对小檀吩咐道,“去把冰镇的酸梅汤拿来,加两勺蜂蜜,招待武大人。”说罢转身往池塘中央的凉亭走去,湖面上的风吹起她的裙摆,带来阵阵荷叶的清香,驱散了夏日的燥热。
“不过是个空名头,侥幸罢了。”武安君跟在后面,心里暗暗咋舌,李家的消息真是灵通得可怕,自己昨日才得了宣德郎的散官,今日他们就已知晓。
“坐吧。”李采薇在凉亭的石凳上坐下,指了指对面铺着软垫的位置,“我舅舅说,你能击溃京西军,真是不简单,那可是北元的精锐,比大乾的禁军还难对付。”
“不过是占了天时地利,兄弟们拼死搏杀罢了,侥幸而已。”武安君在石凳上坐下,欠了欠身子,指尖摩挲着冰凉的石桌边缘。
“你那玻璃镜不错,比铜镜亮堂十倍,再给我弄一批如何?”李采薇眼中闪过一丝狡黠,这镜子在江南各地的贵妇圈里都极为抢手,预定的单子排到了三个月后。
“可以,不过要用硫磺来换。”武安君端起茶杯,茶盖碰撞杯沿发出清脆的响声,顺势提出自己的条件。
“硫磺是管制品,私贩是要掉脑袋的!”李采薇挑眉,柳眉在光洁的额头上蹙成小丘,李家世代经商,向来不碰违禁的生意。
“我在北元用,不算违大乾的禁。”武安君摊开手,掌心的薄茧在阳光下清晰可见,“大盘山在北元地界,大乾的律法管不着。”
李采薇握着茶杯的手指顿了顿,忽然觉得这话很有道理。大乾管控硫磺不假,可北元的地盘上,管他用什么呢?至于北元,就算发现了又能如何?李氏商行在北元可没有产业。“硫磺矿都在朝廷手里,产量稀少,管控得严严实实,实在难弄。”她沉吟着说道,开采硫磺本就危险,矿洞里满是刺鼻的毒气,每年都要出好几桩人命官司,矿工都是拿命换钱。
“江南在朝廷眼皮子底下,自然难弄。巴蜀之地,天高皇帝远,据说那里的硫磺矿极为丰富。”武安君往前倾了倾身子,语气恳切,火炮是他对抗北元的底气,没了硫磺,那些铁家伙就是一堆废铁,“我急用,才来麻烦姑娘。”
“你连这都知道?”李采薇眼中闪过一丝惊讶,这是朝廷秘辛,寻常人连听都没听过,他一个山寨头领怎么会知晓。
“在下自幼爱读杂书,多少了解一些。”武安君含糊地搪塞过去,总不能说自己来自几百年后,看过详细的矿产分布图。
“一斤硫磺,三两银子。”李采薇沉吟片刻,报出了价格,这个价钱已经比市价低了不少。
“这价堪比抢劫了。”武安君一口回绝,这价钱比辛表程那里还贵,辛表程那边贵是因为走的非正规渠道,层层盘剥下来自然价高,可跟李家做买卖,本想讨个实在价,“我在辛大人那里拿,也才二两五。”
“开矿是要死人的!”李采薇提高了声音,语气带着几分不耐,指尖在石桌上轻轻点着,“巴蜀到襄阳,千里迢迢,运费、工钱、还有打通关节的银子,哪样不要钱?”
“小心些就是了,哪能天天死人?”武安君据理力争,“再说了,露天矿通风好,哪有那么多毒气?搭上风箱就行。”
“你说个价。”李采薇端起茶杯,眼帘微垂,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淡淡的阴影。
“一两银子一斤。”武安君竖起一根手指,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。
“小檀,送客。”李采薇直接扭过头,懒得再谈,黑市上的硫磺都要三两一斤,她开这个价已经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,哪有这么砍价的,简直是往骨头里砍。
“采薇姑娘,不是我讨价还价,实在是义军太穷了。”武安君放缓了语气,带着几分无奈,眼底映着亭外的荷叶,“兄弟们在山里啃窝头就咸菜,冬衣都打满了补丁,还得天天提防北元的围剿,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银子。”
“一两八钱,不能再少了。”李采薇皱着眉,这已经是成本价往上一点点,再多一分就亏本了,李氏商行三百年来的规矩,从不做亏本的买卖,“这是最低价,你要就要,不要我也没办法。”
“五千斤。”武安君见她松口,立刻报出数量,心里算了笔账,五千斤硫磺能配出七千多斤火药,足够支撑到秋收后了。
“五千斤?”李采薇着实吃了一惊,手里的茶杯差点脱手,这么多硫磺,可不是短时间能凑齐的,“你什么时候要?”
“秋收之前必须送到。”武安君语气笃定,北元要动兵,肯定得等秋收后有了粮草,这是他最后的准备时间,不能有半点差错。
“我尽量安排。运输的话,走淮水?水师的楼船运得快,就是费用高些,得另加三成运费。”李采薇在心里盘算了一番,现在就派人去巴蜀,雇当地的矿工开采,再走水路运回来,赶在秋收前应该能凑齐。
“不用,就在汉水交货。”武安君摆摆手,水师的运费高得吓人,谢永思那边有船队,走汉水偷运更划算,十艘渔船就能运完,还不用花那么多银子,“我让人去接货就行,不用你们送上门。”
“共九千两,先付三成定钱,两千七百两。”李采薇拿起桌上的算盘,紫檀木的算珠噼啪作响,很快算出了数目。
“明日就让人送来。”武安君松了口气,端起茶杯一饮而尽,冰凉的酸梅汤滑过喉咙,总算把硫磺的事敲定了,心里踏实了不少。
“说说你在山里怎么跟北元军打的?”李采薇放下算盘,眼中带着好奇,连京西军都能击溃,这仗打得定然惊心动魄,“我舅舅说,那仆散怀恩是北元名将,很会用兵。”
武安君便捡着能说的,半真半假地讲了起来。说到夜袭时弟兄们踩着云梯攻上寨墙,说到箭矢如雨般落下,说到大刀砍在铁甲上的火星,他特意加重了语气,听得李采薇和一旁的小檀脸色发白,频频蹙眉,握着帕子的手都攥皱了。
“那些战死的士兵,他们的家人怎么办?”小檀忍不住插了句嘴,声音还有些发颤,她长在商行后院,哪听过这般惨烈的景象。
“还能怎么办?山寨养着呗。”武安君端起茶杯,语气平淡,可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,“只要我有一口饭吃,就不会让他们的家人挨饿,孤儿寡母的,日子本就难捱。”
李采薇看他的眼神多了些钦佩,怪不得他总喊穷,连件新衣裳都舍不得做,原来钱都花在了这些地方。听他说此番战死的就有数百人,这背后就是数百个家庭,常年养着他们,开销定然不小,也难怪他把硫磺的价钱压得这么低。
武安君又跟她们聊了些山中的趣事,说寨子里的孩子们如何在溪水边捉鱼,说猎户们如何设陷阱捕捉野猪,见日头偏西,晚霞染红了半边天,便起身告辞。
回到商铺时,里面热闹得像过年。随着预约单的客户纷纷上门,银钱流水般进了账,柜台上的铜钱堆成了小山,伙计们正忙着用麻绳串起来,叮当作响。槿颜笑得眉眼弯弯,给小禾和糯儿都发了赏钱,连打杂的伙计们都分到了几串铜钱,一个个脸上都带着喜气,互相炫耀着手里的钱串。
糯儿得了赏钱,悄悄跑到街角的杂货铺,买了些黄纸、锡箔,还有两包蜜饯和桂花糕,用纸包好藏在枕头下,打算上坟时带给爹娘和弟弟,让他们也尝尝甜味。
武安君既然答应了她,自然不会食言。次日一早,他让贺明去租了辆马车,黑漆的车厢擦得锃亮,还铺了层厚厚的棉垫。自己则带着糯儿,装上那些纸钱糖果,往城外的坟地赶去。车轮碾过青石板路,发出规律的咯吱声,糯儿坐在车辕上,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纸包,指节都发白了,眼神里满是期待,望着城外渐渐清晰的远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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