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42章 给安息王卖弩，是喂狼

麒麟殿内，死寂。

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，恐怕都能惊起一片回响。

太尉尉缭，那张素来只有在沙场上才会变色的脸，此刻青一阵，白一阵，最后定格成一种混杂着惊骇与茫然的铁灰色。他看着御座上那个年轻人，仿佛在看一个从地狱里走出来的魔神。

给安息王卖弩，是喂狼。

再给安息王最大的政敌苏雷纳卖弩，这是什么？这是把两头狼关进一个笼子，然后告诉它们，谁咬赢了，谁就能得到更多的肉，而笼子的钥匙和肉，都在自己手里。

这已经超出了战争的范畴。

这是在玩弄人心，玩弄国运。

尉缭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像是塞了一块烙铁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。他下意识地去看冯去疾，想从这个刚刚还跟他站在一起的“盟友”脸上，找到一丝同样的恐惧。

然而，他失望了。

右丞相冯去疾，的确是愣住了。他手里的紫檀木算盘掉在地上，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脆响，他却浑然不觉。他只是呆呆地站着，眼睛瞪得溜圆，瞳孔里没有恐惧，反而像是有无数的金币在飞速旋转，互相碰撞，迸射出耀眼的光。

“咕咚。”

冯去疾艰难地咽了口唾沫，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。

他弯下腰，小心翼翼地，用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，将那架紫檀木算盘捧了起来，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拭着上面的灰尘。

然后，他抬起头，看向御座上的嬴将闾，那张老脸上，缓缓绽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，声音嘶哑而颤抖：“陛……陛下……臣……臣的算盘……它……它不够用了……”

朝会散了。

尉缭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麒麟殿，咸阳冬日的冷风灌进他的脖子，却吹不散他心头那股燥热的惊悸。他觉得，自己今天在殿上听到的东西，比他这辈子见过的所有敌人加起来，还要可怕。

一个身影，像个幽魂似的，从后面跟了上来。

“太尉，留步，留步啊！”

是冯去疾。老丞相抱着他的宝贝算盘，小跑着追上尉缭，脸上带着一种不正常的潮红，神情亢奋得像个刚从赌场里赢了座金山的赌徒。

“你……你还敢跟老夫说话？”尉缭一看见他那张脸就来气，猛地转过身，一把揪住他的衣领，“老冯！你个老抠货！你是不是疯了！陛下胡闹，你也跟着胡闹？这……这是在引火烧身！是在拿我大秦的国运当赌注！”

冯去疾被他勒得直翻白眼，却一点也不生气，反而嘿嘿地笑了起来，像只偷到鸡的狐狸。

“赌注？太尉，你又错了！”他掰开尉缭的手，整了整衣冠，压低了声音，神神秘秘地说，“这不叫赌注！这叫‘风险投资’！这叫‘对冲下注’！”

“什么冲？冲你个大头鬼！”尉缭气得胡子都翘起来了，“老夫只知道，今天卖给安息王五百架弩，明天卖给苏雷ナ五百架，后天他们两边打起来，用的都是咱们的兵器！万一哪天他们不打了，合起伙来，调转枪头对付咱们，那怎么办！”

“哎呀，太尉啊，你这脑子，怎么就光长肌肉，不长心眼子呢？”冯去疾一拍大腿，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，他把尉缭拉到宫墙的角落里，那双老眼里闪着算计的光芒。

“你想想，咱们把弩卖给安息王，一架算他一百金。那咱们卖给苏雷纳，该卖多少？”

尉缭一愣：“不也一百金？”

“糊涂！”冯去疾用手指头戳着尉缭结实的胸膛，“苏雷纳是国王的眼中钉，他买兵器，是不是得偷偷摸摸的？是不是更急迫？这叫什么？这叫‘稀缺性溢价’！咱们得卖他一百二十金！不，一百五十金！”

“他要是不买呢？”

“他凭什么不买？他眼睁睁看着国王的阉人卫队，拿着能戳穿他祖传盾牌的家伙天天操练，他睡得着觉吗？他必须买！他不但要买，还得求着咱们卖给他！”冯去疾的语速越来越快，像是在唱一出独角戏。

“然后呢？等苏雷纳也买了咱们的弩，国王会怎么想？他会觉得，自己的五百人不够用了！他得再买五百人，不，一千人的！到时候，咱们又可以涨价了！这叫什么？这叫‘创造市场需求’！叫‘军备竞赛’！”

“他们两边，谁想多买一根箭，谁想换一个坏了的零件，都得看咱们的脸色！咱们今天想让国王占优势，就多卖他点箭。明天想让苏雷纳扳回一局，就卖他几个新的弩臂！这场仗，打多久，打多狠，谁输谁赢，不是他们说了算，是咱们的账房先生说了算！”

冯去疾说到最后，激动地抱着他的紫檀木算盘，亲了又亲，像是在抚摸一件绝世珍宝。

“太尉啊，你明白了吗？这已经不是买卖了。陛下这是在用安息国的土地当棋盘，用他们的国王和将军当棋子，下一盘……下一盘足以操控天下的棋啊！而咱们，就是那个发牌的庄家！”

尉缭呆呆地站在原地，张着嘴，半天合不拢。

他感觉自己一辈子的兵法韬略，被冯去疾这套闻所未闻的“生意经”给砸得粉碎。

他看着眼前这个手舞足蹈，已经彻底“成仙”的老丞相，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。

他娘的……这帮读书人，心眼子果然比蜂窝煤还多。

与此同时，安息国都，泰西封。

一间不起眼的客栈里，赵成接到了来自咸阳的，罗网最高等级的加密指令。

看完那张薄薄的丝帛，赵成的手，第一次出现了轻微的颤抖。

他走到窗边，看向远处灯火通明的安息王宫，又看了看城外苏雷纳将军府邸的方向。

他的脑海里，浮现出那位年轻皇帝在麒麟殿上，平静而冰冷的面容。

“朕给他的，是刀。朕给苏雷纳的，是鞘。”

“刀与鞘，何时合，何时开，甚至何时会彼此为敌，规矩，由朕来定。”

赵成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，那口浊气在冰冷的空气中，化作一团白雾。

他知道，从他走出客栈的那一刻起，他将不再是一个使者，一个商人。

他将是帝王那只伸向了万里之外，搅动风云的手。一只，即将把整个帕提亚帝国，都拖入一场精心设计的，永无休止的内耗之中的，帝王之手。

他转身，从行囊里，取出了另一份一模一样的，空白的国书。

还有一枚小小的，刻着“大秦格物院”字样的铜印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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