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43章 帝国的账本

安息国都，泰西封。

苏雷纳将军府邸外的市集，一如既往的喧闹。尘土、香料、牲畜的气味混杂在一起，构成了这座城市独有的气息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，支着一个卖东方丝绸和杂货的摊位，摊主是个看起来精明而温和的中年商人，正是改换了装束的赵成。

他并不高声叫卖，只是安静地擦拭着手里的几件玉器，仿佛生意的好坏，全凭缘分。

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，在摊位前停下了脚步。他穿着朴素的亚麻长袍，但腰间佩剑的样式和手上厚重的茧子，都暴露了他军人的身份。此人是苏雷纳最信任的副将之一，戈塔尔泽斯。

“东方的商人？”戈塔尔泽斯随手拿起一匹丝绸，声音低沉。

“为讨一口饭吃，从日出之地，走到了这里。”赵成笑了笑，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。

戈塔尔泽斯的目光，在摊位上扫过，最后被一个用小檀木盒子装着的东西吸引了。那东西看起来像个小巧的机关锁，由几块青铜和不知名的黑色金属构成，精密而复杂。

“这是何物？”

“一件小玩意儿。”赵成将盒子推了过去，语气随意，“一位故乡的巧匠所制，说是能解开世上一切烦恼的‘同心结’。不过依我看来，越是精密的物件，越是脆弱。有时候，一把锋利的刀，反而比一把精巧的钥匙，更能解决问题。”

他顿了顿，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不远处的王宫方向：“就像一个王国，需要有坚固的盾牌来守护。但若是盾牌太多，挤压了刀锋的位置，那便不是守护，是囚笼了。毕竟，刀鞘，总该配得上宝刀，才算合衬。”

戈塔尔泽斯的瞳孔，猛地一缩。他拿起那只檀木盒，没有还价，扔下一袋钱币，转身就走。

将军府的书房内，苏雷纳看着桌上那个小小的“同心结”，面沉似水。戈塔尔泽斯将商人的话，一字不差地复述了一遍。

“囚笼……刀鞘……”苏雷纳喃喃自语，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弧度。他拿起那只盒子，并没有去研究如何解开，而是猛地往地上一摔。

“啪”的一声，木盒四分五裂。一枚造型奇特的，闪着乌光的金属零件，从碎木中弹了出来。

正是“海蛟弩”机括中最核心的部件。

戈塔尔泽斯脸色一变。苏雷纳却笑了，笑声里带着几分自嘲和怒意。

“好一个东方商人！好一个大秦皇帝！”他弯腰捡起那个零件，在手里掂了掂，“他这是在告诉我们，他既能造锁，也能送来钥匙。他把刀卖给了国王，现在，又想把刀鞘卖给我。”

“将军，此人用心险恶，我们不能信他！”戈塔尔泽斯急道。

“不信他？”苏雷纳走到窗边，看着校场上，自己麾下那些帕提亚勇士还在用传统的弓箭操练，而王宫的方向，已经隐隐能听到一种沉闷而致命的弦音。“不信他，难道就眼睁睁看着阿尔沙克，用一群阉奴，换掉我们这些为帝国流血的头颅吗？”

他沉默了许久，仿佛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。最后，他转过身，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鹰。

*  *  *

“你去告诉那个商人，”他的声音，冷得像冰，“就问他，他卖的最好的丝绸，能不能既防火，又防水？”

咸阳，少府官署。

右丞相冯去疾，正唾沫横飞地，给少府令上一堂他自创的“帝国经济课”。地上铺着一张巨大的羊皮纸，上面用朱砂和墨笔画满了各种箭头和圈圈，看得少府令眼花缭乱。

“你看！这里是安息王，这里是苏雷纳！”冯去疾用一根竹竿，指着两个圈，“咱们的弩，就是催化剂！国王买了，将军就必须买！将军买了，国王就得加倍买！这叫什么？这叫‘双边市场，联动增长’！”

“他们打得越厉害，咱们的弩矢卖得就越快！零件换得就越勤！咱们国库的钱，就涨得越疯！这又叫什么？这叫‘冲突变现’！懂不懂？咱们卖的不是兵器，是安息国未来的税收！”

少府令听得满头大汗，他感觉自己管了一辈子的钱粮，今天才发现，钱，原来还可以这么算。

*  *  *

蒙毅站在门外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，眉头紧锁。他没有进去打扰冯去疾的“布道”，而是转身，走向了麒麟殿。

殿内，嬴将闾正在审阅章邯送来的，“海军陆战队”的训练报告和新兵器需求清单。

“陛下。”蒙毅的声音，带着一丝凝重。

嬴将闾抬起头：“蒙卿，何事烦忧？”

“陛下，臣非不解安息之计的精妙。”蒙毅躬身一揖，直言不讳，“然，以阴谋诡计，挑起他国内乱，从中渔利……臣恐，此非王道之举。”

嬴将闾放下了手里的竹简，没有动怒，只是平静地看着他。

“蒙卿，你看着一本账，一本记录着道德、仁义与邦交礼仪的账。这很好，因为大秦需要有人，时时提醒朕，何为正道。”

他站起身，缓步走到那副巨大的舆图前。

“但是，朕也看着一本账。”他的手指，轻轻地，从西域划过，最终落在了长城之内，那片广袤的土地上，“朕的账本，只记两样东西：大秦子民的性命，与华夏百年的安宁。”

他的声音很轻，却像重锤，敲在蒙毅的心上。

“为让朕的这本账能平，任何代价，朕都愿意付。今日安息流的血，是为了明日我大秦的子民，不必再上战场，不必再流血牺牲。让他们自己打，总好过让我们去打。”

“用最小的代价，换取最大的安宁。用远方的混乱，换取腹心的长治久安。蒙卿，”嬴将闾转过身，目光深邃如海，“这，就是朕的王道。”

蒙毅身体一震，如遭雷击。

他明白了。他彻底明白了。皇帝的仁义，不是施舍给外邦的，而是倾注于大秦自身的。那看似冰冷无情的算计背后，是对这片土地和人民，最深沉的守护。

他不再言语，只是深深地，深深地一拜。这一拜，拜的不再仅仅是君主，更是一种他从未理解，但此刻却为之震撼的，属于帝王的担当。

嬴将闾的目光，重新回到了舆图之上，眼神平静，无悲无喜，仿佛正在计算着一个庞大帝国，未来百年的损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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