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章:天天吃肉
方军拧开汽水瓶的玻璃盖子,瓶口泛起的白沫沾在他手指头上。他仰脖子灌了一大口,喉结上下滚动时,脖颈上那条镀金链子跟着晃悠,在供销社昏黄的钨丝灯底下闪出暗沉沉的光。"我前前后后找了那个姓孙的主任八趟,连他办公室门框上的灰都没摸着。"方军用塑料凉鞋蹭着水泥地,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动,"那批的确良裤子是掺了点儿涤纶不假,可满大街谁不这么干?"
窗户外头的雨丝斜斜扑在玻璃上,供销社后墙的排水管滴滴答答往下漏水。王科宝注意到方军说这话时,右手无意识地摩挲左手腕上那道疤——像条僵死的蜈蚣趴在汗毛丛里,怪扎眼的。
"钱货两空那天,我揣着半瓶敌敌畏往江边去。"方军突然扯开的确良衬衫的领口,露出胸口褪了色的青龙刺青,龙尾巴正好盘在锁骨那儿,"结果在解放桥头遇见个小姑娘。"他摸出包大前门,烟盒上烫金的天安门图案都磨秃了皮。火柴"嗤啦"划亮时,王科宝看见他眼窝子泛着水光。
"那天雨下得跟天漏了似的,我正要把农药往嘴里送,头顶突然多了把油纸伞。"方军吐了个烟圈,烟雾里混着汽水的甜腻味儿,"穿蓝布衫的小姑娘把伞塞我手里,说"叔叔快回家吧",自己淋着雨往公交站跑。"他忽然笑起来,金牙在暗处闪了闪,"我三十不到的人,怎么就成叔叔了?"
王科宝盯着柜台玻璃下压着的刘晓庆挂历,影星的脸被烟灰烫了个焦黄的洞。他想起去年冬天大妹把早饭钱省下来,给校门口冻得发抖的流浪狗织了条毛线围巾。母亲发现后抄着笤帚追了半条街,最后还是用攒了三个月的布票给狗絮了个棉花窝。
"后来托人打听到,这姑娘是你家小妹。"方军把烟灰弹进健力宝易拉罐改的烟灰缸里,"上礼拜在二中门口瞧见她,蓝布鞋头补丁摞补丁,书包带子都磨出毛边了。"他起身从货架底层摸出个花布包袱,掀开是件崭新的桃红滑雪衫,人造毛领子在灯光底下泛着银亮的光,"想送她又怕唐突,这不就找你套近乎来了。"
王科宝摸着滑雪衫内衬的人造毛,忽然想起上个月大妹把旧棉袄里的棉花掏出来,给小妹絮了双棉手套。供销社墙上的挂钟当当敲了四下,外头雨势渐收,巷口传来收破烂的梆子声,梆梆梆三长两短,跟打电报似的。
"那天跟你干架,我是收着力道的。"方军突然扯开话题,胳膊上鼓胀的腱子肉把的确良袖子撑得紧绷绷的,"就你这麻杆身板,真下死手早折了。"他说这话时货架上的红灯牌收音机正播着《年轻的朋友来相会》,女播音员甜美的声音混着电流杂音,在潮湿的空气里打着旋儿。
王科宝低头瞅了眼自己磨白的劳动布裤管,膝盖处还打着补丁。这身子骨确实单薄,前世在工地扛水泥练出的腱子肉,如今都成了泡影。他顺手抄起柜台上的铁皮文具盒,冰凉的触感让人想起那晚巷战时的板砖——当时砖头棱角划破掌心,血珠子渗进砖缝里,第二天让扫大街的老孙头给骂了半钟头。
外头大喇叭突然炸响《军港之夜》,方军一拍大腿:"对了,你要的空白磁带。"他踮脚够到货架顶层的纸箱子,SONY的蓝标在昏黄灯光下泛着冷光。箱角还沾着上海牌胶水的痕迹,看样是刚拆的集装箱货。
"三块五的进价,给你两块四。"方军扯开包装塑料膜,磁带外壳的亚光质感像极了顾晓然那支英雄牌钢笔,"要多少自己拿,月底结账都成。"他说着用圆珠笔在挂历背面记账,4月17日的格子被烟头烫了个焦黄的洞,旁边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美元符号。
王科宝数出二十盒磁带,突然瞥见箱底压着张皱巴巴的《少林寺》海报。李连杰的武僧造型让他灵光乍现:"军哥,我想翻录电影插曲卖,放你店里代销咋样?"
方军眼睛唰地亮了,金牙咬得烟屁股直颤:"中!城隍庙那帮二道贩子进的港台带要五块一盘,咱们录《牧羊曲》卖三块五,保准抢疯!"他边说边比划,腕上的梅花表链哗啦作响,惊飞了落在雨棚上的麻雀。货架顶上那台三洋录音机的红色指示灯跟着忽闪,像在给他打拍子。
暮色渐浓时,王科宝抱着纸箱钻进雨帘。解放鞋踩在水洼里溅起泥点,怀里的磁带盒随着脚步发出规律的咔嗒声。路过国营菜场,他摸出兜里皱巴巴的粮票换了份渣肉。油纸包渗出晶亮的猪油,在暮色里泛着诱人的光,跟供销社橱窗里摆着的万紫千红润肤脂似的。
推开家门,厨房飘出咸菜炖豆腐的味儿。陈素娘正在灶台前炒青菜,铁锅铲碰着生锈的锅底发出刺啦声。小妹趴在蝴蝶牌缝纫机前写作业,铅笔头短得要用布条缠着才能握。大妹踩着缝纫机踏板补衣裳,机头咯吱咯吱响得像老猫打呼噜。
"哥!"小妹扔了铅笔扑过来,鼻子抽动着往油纸包上凑。王科宝揭开三层草纸,五块裹着炒米粉的肥肉颤巍巍冒着热气。小妹咽口水的声音大得吓人,大妹的缝纫机也跟着乱了节奏,针脚歪七扭八地爬过王科宝校服的破洞。
王建设撩开蓝布门帘从里屋出来,劳动布工作服袖口还沾着粉笔灰。他盯着饭桌上的渣肉皱眉:"又乱花钱!"话没说完就被陈素娘截住:"有本事你也往家拎肉啊!人家老张家男人都调三级工资了,就你还死守着破黑板!"她手里的锅铲敲得铁锅当当响,震得碗柜顶上的搪瓷缸直晃悠。
王科宝夹起块肥多瘦少的肉放进父亲碗里:"爸,听说您调纪委了?"这话像按了开关,王建设耷拉的眉毛顿时扬起来:"可不是!昨儿还帮老刘家平了冤案......"他滔滔不绝时,油灯芯突然爆了个灯花,映得碗里的肥肉格外晶莹,油珠子顺着粗瓷碗边往下滑。
小妹吃得满嘴油光,忽然指着窗外:"哥,顾姐姐来了!"众人转头望去,穿碎花的确良衬衫的顾晓然正站在篱笆外,怀里抱着摞书,辫梢沾着雨后的槐花瓣。她脚上的白球鞋在暮色里泛着青光,鞋帮子刷得雪白,一看就是拿粉笔头擦过的。
王科宝抓起两盒磁带冲出去,裤袋里掉出张皱巴巴的谱子——那是他凭着前世记忆默写的《少林少林》简谱。顾晓然接过磁带时,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茧子,那是常年握笔磨出的硬皮。晚风掠过菜畦,刚抽薹的蒜苗沙沙作响,混着她身上蜂花洗发精的茉莉香,倒像是给这1982年的春天配了段背景音乐。
送走顾晓然回屋,大妹正在油灯下补他的中山装。跳动的火苗在她睫毛下投出蝶翅般的阴影,针脚细密得如同数学试卷上的辅助线。小妹趴在饭桌上睡着了,口水在《孔乙己》课文上洇出个油圈,正好糊住了孔乙己那件破长衫。
王科宝钻进阁楼时,听见父母在里屋低语。"科宝最近总往外跑......"陈素娘的声音混着拆毛线的窸窣声,像是给这春夜织了张网。"孩儿大了......"王建设咳嗽着,搪瓷缸里泡的胖大海撞着杯壁叮当响,跟远处化工厂的汽笛声应和着。
钨丝灯在头顶摇晃,墙上的三好学生奖状影子忽大忽小。王科宝展开数学习题集,钢笔尖在草稿纸上画出道抛物线。隔壁传来邓丽君的《甜蜜蜜》,断断续续的旋律混着炒菜声,在春夜里酿出奇妙的安详。窗台上晾着的磁带正在阴干,水珠顺着塑料壳往下淌,在月光下串成晶亮的珠链,像是把星星拽下来当了项链。
远处化工厂的霓虹灯牌在雨雾里晕成团红晕,王科宝忽然想起前世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:"要活出人样。"此刻磁带盒上的水珠"啪嗒"坠地,在寂静中格外清晰,跟座钟的秒针走动声叠在一块儿,倒像是给这重活一世的日子打着节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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