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：卖车

暮色里的纺织厂家属院飘着煤烟味，王科宝拐进巷子时，远远瞅见电线杆子底下晃着个熟悉的身影。陈素娘裹着蓝布棉袄，领口毛边被风吹得直颤，正踮脚往路口张望。春寒料峭，她搓手呵气的白雾在黑暗里格外显眼。

"妈！"王科宝紧跑两步，解放鞋踩进泥坑溅起水花。陈素娘眯着眼迎上来，眼角的皱纹在民房漏出的昏黄光线下格外清晰："新华书店又耽搁了？饿坏了吧？"

大妹蹲在门口剥蒜，听见动静探出头："哥！妈给你留了腊肉炒白菜！"小妹蹦跳着要翻他书包，被王建设用报纸卷敲了脑门："作业写完没？"

八仙桌上的搪瓷碗还冒着热气。王科宝扒着糙米饭，瞅见墙上新钉的铁皮牛奶箱——红漆刷着"光明乳业"四个字，边角还沾着水泥渣。陈素娘往他碗里夹了块油渣："明儿开始，你跟妹妹们一人一瓶。瞅你这竹竿样，风大点都能吹跑。"

窗台上摞着两板鸡蛋，草纸裹得严严实实。大妹神秘兮兮凑过来："大姐托司机捎来的，有整整一百个！"小妹舔着嘴角插话："还有双新球鞋，姐夫从上海带的！"

王建设抖了抖《参考消息》，老花镜滑到鼻尖："省着点吃，你爷奶那..."话没说完就被陈素娘瞪了回去。她转身从五斗橱里捧出个鞋盒，回力商标上的火炬图案蹭掉块漆。

"嚯！"丁宇要是看见这白网鞋准得眼红。王科宝蹬上试了试，鞋底软乎得像踩棉花。大妹扒着门框偷看，蓝蝴蝶发卡别在刘海上晃悠："哥穿这个能跑过体育委员！"

夜风灌进厨房，吹得灯泡直晃。陈素娘边纳鞋底边念叨："你姐怀身子六个月了，车队领导照顾她调去开票..."麻线穿过千层底发出簌簌声，"等礼拜天咱去邮电局打电话。"

王科宝擦车的手顿了顿。记忆里大姐总穿的确良衬衫，怀孕后脸色蜡黄得像旧报纸。上辈子在ICU见过产妇大出血，八十年代的县医院...他猛摇头甩开这念头，链条油蹭到裤腿上。

"发什么癔症？"王建设拎着暖壶过来添水，瞥见锃亮的车圈，"这车真要卖？"

"方军给的终究烫手。"王科宝往飞轮滴缝纫机油，"供销社门口人多，能卖好价钱。"

晨雾还没散尽，供销社坡道已挤满板车。穿中山装的售货员扯着嗓门吆喝："暖水瓶到货！凭票购买！"丁宇蹲在国营饭店台阶上啃油条，看见他们直招手："三鲜面要等半小时！"

顾晓然今天换了件米色夹克，马尾辫系着红绸带。见王科宝支起自行车，她往电线杆后缩了缩："你喊，我给你望风。"

"九成新永久牌！"王科宝拍得车座啪啪响，"扛二百斤粮包不费劲！"他故意把铃铛拨得叮当乱颤，引得几个穿劳动布工装的汉子围过来。

戴鸭舌帽的小伙蹲下试链条："钢印呢？"

"老家供销社买的，急着用钱。"王科宝掏出叠得方正的收据，"您看这公章。"

穿胶鞋的老农凑近闻了闻链条油："后生，八十块中不？"

"叔，百货公司卖一百二呢！"王科宝扳着手指算，"光车锁就值五块..."

"九十！"穿皮夹克的卷毛青年挤进来，"我媳妇快生了，急着要辆稳当的。"

顾晓然突然咳嗽两声。王科宝瞥见戴红袖章的市管员晃过来，立马改口："同志要的话八十五，给孕妇送祝福。"

卷毛痛快掏钱时，丁宇端着面碗窜出来："老王！派出所来抓..."话没说完被大妹拽住后领："烫！烫！"

市管员狐疑地打量自行车。王科宝把钞票塞进内兜，笑得见牙不见眼："同志辛苦了，我们学雷锋帮老乡看车呢。"

回力鞋踩在柏油路上轻飘飘的。王科宝摸出三张"大团结"塞给大妹："存着买复习资料。"小妹扒着他胳膊要冰棍，被陈素娘拎着耳朵拽回家。

晚饭时王建设破天荒买了卤猪头肉。肥肉颤巍巍泛着油光，他抿了口散装白酒："卖车钱..."

"给爷奶捎了三十。"陈素娘截住话头，"剩下留着给科宝去省城考试。"

大妹突然"啊呀"一声，从书包里掏出个牛皮纸包："顾晓然给的，说是奥数题。"王科宝解开麻绳，泛黄的试卷边角还沾着蓝墨水——竟是手抄的历年竞赛题。

夜雨敲打瓦片时，王科宝趴在缝纫机板上演算。陈素娘改的台灯罩漏光，在草稿纸上投出暖黄的光圈。窗台上晾着的回力鞋滴着水，鞋带在风里轻轻摇晃。

丁浩踩着自行车经过院墙，车铃铛按得震天响："王科宝！你姐来电话了！"

邮电局玻璃窗结着水雾。王科宝攥着话筒，听见电流杂音里传来熟悉的咳嗽声："宝啊，姐给你买了支英雄钢笔..."

长途电话滋滋啦啦响了十分钟。挂断时陈素娘抹着眼角笑："这孩子，非要说听见外甥踢她了。"王建设蹲在门口卷烟叶，火星子明明灭灭映着墙根的牛奶箱。

卖车钱换来的《数理化自学丛书》摞在床头。王科宝半夜饿醒，摸黑去厨房找吃的，撞见陈素娘就着月光纳鞋底。麻线穿过顶针的声音细碎绵长，像是春蚕啃食桑叶。

翌日数学课，黄老师把竞赛报名表拍在他桌上："下周三去省城，住招待所的钱学校出。"李明传纸条过来，画了个竖大拇指的小人。

放学前顾晓然往他课桌塞了包鸡蛋糕，油纸还带着体温。丁宇馋得直咂嘴："你俩是不是..."话没说完被王科宝用圆规抵住腰眼。

春风吹鼓了供销社门口的帆布篷。王科宝攥着车票站在月台上时，陈素娘突然小跑过来，往他军绿书包里塞了俩煮鸡蛋："跟紧老师，夜里盖好被子。"

绿皮火车喷着白汽进站。丁宇扒着车窗喊："帮我带包大白兔！"顾晓然站在梧桐树荫下，红绸带被风吹到肩头，像朵跳动的火焰。

王科宝摸出兜里的鸡蛋糕，油渍在报名表上晕开个小太阳。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中，他忽然想起前世孤儿院的铁栅栏——那时候，哪有人会往他书包塞煮鸡蛋呢？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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