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7章:选歌
王科宝捏着自行车把的手指节发白,车梁上贴的"永久"商标被太阳晒得褪了色。面前穿喇叭裤的年轻人脚上蹬着锃亮的三接头皮鞋,鞋尖不耐烦地敲着柏油路面。"我买的时候可是180,还带着票呢,那可是核定价……"他特意把发票抖得哗啦响,塑料票夹上还粘着供销社的红色印泥。
"我可没票!"年轻人猛地打断他,脖颈上的金链子在阳光下晃出一道刺眼的光。他身后两个同伴蹲在马路牙子上抽烟,蓝布工作服前襟沾着机油,脚边的工具箱敞着口,露出扳手和老虎钳。"我出170,再贵我就没钱了。"年轻人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擦汗,腕上的电子表闪着绿莹莹的数字。
王科宝喉咙发紧,余光瞥见顾晓然正在梧桐树荫下翻看英语课本。他原本想说"你想要就150拿去",但这话生生给咽了回去。蝉鸣声突然刺耳起来,汗珠顺着脊梁骨往下滑,在后腰处洇湿了的确良衬衫。经过足足半分钟的沉默,他重重一跺脚,解放鞋底粘着的口香糖扯出细丝:"好,成交!"
年轻人刚要掏钱,蹲着的同伴突然站起来,工具箱里的工具叮当作响:"有没有购买凭证啊?"这人左脸有道疤,说话时嘴角歪向一边。王科宝慌忙从裤兜里摸出个塑料袋,层层打开是盖着公章的购车凭证,边角还粘着去年冬天的梅花糕糖渍。
"同志你看,供销社的钢印在这儿。"王科宝指着重影的印章,手指微微发抖。年轻人眯眼凑近看了半晌,突然朝地上啐了口痰:"等着!"他从人造革挎包里掏出个油纸包,三层油纸揭开,整整齐齐码着簇新的"大团结"。清点时手指在纸币上捻出脆响,数到第十七张时又倒着数回去,最后才把带着油墨味的钱拍在王科宝手心。
顾晓然合上英语书走过来时,王科宝正把钞票往内衬口袋塞。军用挎包的暗扣生了锈,他咬紧牙关才扣上。"你刚才讨价还价的样子,"顾晓然马尾辫上别着的有机玻璃发卡闪了闪,"活像旧社会当铺朝奉。"她说话时鼻尖微微皱起,露出细小的雀斑。
王科宝领着她穿过满是西瓜皮的马路,卡车呼啸而过扬起的热风掀起顾晓然的裙角。"这叫锚定效应,"他踩到块融化的柏油,鞋底粘起黑色丝线,"要是开头说150,他准觉得这车有问题。"说话间经过国营理发店,旋转灯筒投下红蓝白三色光斑,照得他额头汗水晶亮。
"奸商理论倒是一套套的。"顾晓然闪身躲开路边泼的涮锅水,白球鞋在阴沟盖上点出清脆响声。王科宝正要反驳,丁宇从"为民饭店"油乎乎的玻璃窗后探出头来,手里挥舞的筷子还夹着片颤巍巍的肥肉:"科宝!这儿!"
掀开印着"为人民服务"的塑料门帘,酸笋味混着煤烟扑面而来。王科宝刚坐下,油渍斑斑的木桌就震得茶碗跳起来。穿白围裙的服务员正往墙上挂小黑板,粉笔写的"今日特供"里,"红烧划水"的"水"字缺了三点。"菜呢?"王科宝用筷子敲着缺口的粗瓷碗,叮当声惊飞了梁上偷食的麻雀。
丁宇往嘴里丢了颗五香豆:"催不得!上回来催菜,胖师傅举着炒勺追出来半条街。"他袖口沾着蓝墨水,估计刚帮人抄完作业。大妹趴在邻桌看别人家的糖醋排骨,辫梢扫到人家盘子里,被瞪了一眼才缩回来。
王叶攥着哥哥的衣角小声问:"车真卖了?"她手指还粘着浆糊味——上午刚帮同学糊完火柴盒,一个挣两分钱。"等哥挣大钱给你买凤凰车,镀铬车圈能照见人影儿。"王科宝揉着妹妹枯黄的头发,想起那辆二八杠的后座曾载着她去卫生院打疫苗。车铃铛的簧片还是他亲手修的,现在怕是再也听不见那清脆的叮铃声了。
穿胶鞋的服务员端着托盘挤过人群,清蒸鱼的酱油汁在盘边晃出涟漪。大妹的视线粘着鱼头移动,直到盘子落在隔壁桌。她咽口水的声音太响,丁宇噗嗤笑出声,露出沾着韭菜叶的牙。
"青椒炒子鸡两块,银鱼跑蛋一块……"丁宇掰着手指头报菜名,油乎乎的菜单上,"木须肉"的"须"字写成了"需"。王科宝心里噼里啪啦打小算盘:糖醋鱼片要勾芡,汤汁能拌两碗饭;银鱼是太湖来的,裹着蛋液炸得金黄……想着想着肚子叫得更响了。
顾晓然把菜单推回去:"四个人四个菜够了。"她说话时脖颈挺得笔直,像美术课本里的天鹅素描。王科宝注意到她衬衫第二颗扣子用蓝线重新缝过,针脚细密得不像出自这个年纪姑娘的手。
等菜时王科宝盯着墙上的工农兵宣传画出神。戴安全帽的工人举着钢钎,红扑扑的脸颊像抹了猪血。穿碎花布的农村姑娘挎着竹篮,篮里的麦穗金得刺眼。服务员终于端来青椒炒子鸡时,他饿得差点把筷子戳进桌缝里。
顾晓然夹菜时小指微微翘起,米饭一粒粒数着吃。王科宝风卷残云干掉三碗饭,最后连盘子底的油星都用馒头刮干净了。丁宇和大妹为最后一块鱼片谦让半天,最后还是王叶用勺子一分为二,鱼刺在粗瓷碗底划出刺啦一声。
付钱时王科宝摸出叠得方正的钱包——其实是烟盒改的,锡纸内衬还留着牡丹烟的味道。179块6毛,够买三十七条劳动布裤子,或者给家里那台红灯牌收音机换十二回电子管。想到欠方军的480块空白磁带钱,刚鼓起来的钱包又像泄了气的皮球。
"顾同学,印刷厂那边……"王科宝剔着牙签问。顾晓然正用方格手帕包吃剩的馒头,闻言抬头时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影:"周六下午吧,赵主任爱喝两口,得赶在他酒醒前谈事。"她腕上的上海表表蒙裂了道缝,秒针却走得稳稳当当。
回校路上丁宇非要学王科宝勾肩搭背,结果被自己的塑料凉鞋绊了个趔趄。经过废品站时,王科宝多看了两眼堆成山的旧报纸——上个月倒腾的《大众电影》就是从这儿淘的,封面的刘晓庆笑得像朵牡丹花。
程老师等在教研室门口,蓝灰的确良衬衫腋下有两团汗渍。她递来的奥数资料油印得模糊,倒数第二题的数字"8"印成了∞。活动室里新刷的绿漆墙围还没干透,孙自立正在本子上画歪歪扭扭的辅助线,铅笔头啃得像狗啃的。
"我爸是县一中的数学老师,"孙自立推了推缠着胶布的眼镜,"这道鸡兔同笼他教我用二元一次方程解。"他说到"方程"时挺起瘦巴巴的胸脯,露出汗衫上"县一中"的红字。王科宝瞥见他球鞋底用自行车内胎打了个补丁,走起路来啪嗒啪嗒响。
顾晓然突然合上《数论精讲》,封面上的华罗庚画像被夕阳镀了层金边。"我在上海跟表哥学过奥数,"她手指无意识地在桌上画圈,"他书房有整面墙的外文书,可惜后来都烧了。"窗外的麻雀扑棱棱飞过,在水泥地上投下转瞬即逝的阴影。
王科宝掏出歌单时,纸张已经被汗浸得发软。邓丽君的名字刚写了个"邓",顾晓然就猛地抬头,有机玻璃发卡撞在桌沿上"咔哒"一声响。"《甜蜜蜜》?"她声音突然拔高,又迅速压低,"港城那边刚传过来的,你怎么……"
"就想要这些。"王科宝打断她,指甲在"月亮代表我的心"下面划出深深的折痕。他当然不能说是上辈子在KTV听烂的歌,就像不能解释为什么知道八三年会严打,九二年会下海潮。活动室墙上的挂钟突然报时,布谷鸟弹出来时惊飞了孙自立橡皮上的碎屑。
顾晓然用红色圆珠笔勾选时,笔尖在"恋曲1980"上停留良久。"罗大佑的磁带要等广交会,"她像在说接头暗号,"得托人从南边带。"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,投在写满公式的黑板上,像道无解的几何题。
程老师抱着保温杯进来时,三人默契地收声。茶杯里泡着胖大海,杯壁结着深褐色的茶垢。她翻讲义时露出腕上的上海表,表带接了三截自行车链条。"今天我们讲抽屉原理,"粉笔灰簌簌落在她的黑布鞋上,"比如把十只袜子塞进九个抽屉……"
王科宝在草稿纸上画磁带,A面B面标得清清楚楚。顾晓然突然推来张纸条,字迹工整得像印刷体:"周六两点,印刷厂后门槐树下。"他把纸条折成纸飞机,瞄见孙自立正偷瞄顾晓然的侧脸,眼镜片上反着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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