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章:叔能忍婶不能忍
陈素娘攥着三姑肉乎乎的手腕,踩着碎石子路走得飞快。三姑腋下夹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,新烫的卷发被春风撩得蓬乱,发梢沾着几片枇杷叶。王建设闷头跟在后面,解放鞋底沾着菜市场的烂菜叶,在水泥地上拖出湿漉漉的痕迹,像是蜗牛爬过的黏液。
"科宝!"三姑远远瞧见巷口的身影,圆脸上绽开笑纹,眼角的鱼尾纹能夹死蚊子,"嚯,蹿得比咱家后院的毛竹还快!"她伸手要摸王科宝头顶,被陈素娘拽着往屋里走,围裙带子扫过门槛时掀起阵煤灰:"先进屋,灶上煨着黄豆猪蹄呢,你爹特意买的二道蹄筋。"
王科宝嗅到三姑身上混着汗味的雪花膏香,是供销社最便宜的"友谊"牌。瞥见蛇皮袋里露出半截红头绳,往常三姑进城卖枇杷都是推板车,今天这架势透着古怪。堂屋八仙桌上摆着青花海碗,酱色的猪蹄在浓汤里颤巍巍的,小妹蹲在条凳上,正用筷子戳上面的毛茬,油花溅到糊墙的旧报纸上,把"农业学大寨"的标题染得油腻腻的。
"这蹄髈你买的?"陈素娘突然扭头,围裙带子扫翻了酱油瓶。王科宝忙扶住瓶子,趁机岔开话头:"对了妈,下周要去省里比赛,得住两宿。"窗台上晒的霉干菜簌簌落灰,大妹撅着嘴把英语作业本挪开,扉页上贴着的翁美玲贴画沾了灰,急得她直用橡皮擦。
三姑已经拉着王科宝坐在条凳上,竹篾编的凳面硌得他屁股生疼。"听你妈说月考又考头名?"她指甲缝里还沾着泥,是从生产队直接赶来的,裤脚卷到膝盖,露出被蚂蟥咬的疤。王科宝支吾着盛饭,搪瓷碗边沿的蓝花早被磕得斑驳,碗底还粘着上顿的饭粒。
三个大人围着方桌落座,油灯把影子投在糊墙的旧报纸上。王建设扒拉着蒜苗炒腊肉,突然被三姑的话呛得直咳嗽:"村里传咱家风水克着堂伯,要重划宅基地......"他嗓子眼卡着辣椒皮,咳得满脸通红,后脖颈暴起青筋。
"放他娘的屁!"王建设摔了筷子,震得煤油灯火苗乱窜。墙角的笤帚突然倒地,把正在偷吃猪皮的小妹吓得一哆嗦,半块猪皮粘在衣襟上晃荡。陈素娘拍着丈夫后背顺气,腕上的银镯子磕在椅背"当啷"响,镯子内侧刻的"1976"在油灯下泛着暗光。
王科宝望着碗里晃动的油花,忽然想起上周大堂伯来学校时的情形。那人穿着簇新的的确良衬衫,兜里揣着大前门香烟,在教师办公室说得唾沫横飞:"科宝这孩子手脚不干净......"班主任老黄镜片后的目光像探照灯,照得他后背发凉。办公室窗台上的君子兰耷拉着叶子,花盆裂了道缝,用胶布缠着。
"他们想让科宝退学!"大妹突然带着哭腔喊,铅笔"咔嚓"断在作业本上,铅芯在"解方程"三个字上划出深深的沟。小妹嘴里的猪蹄"啪嗒"掉进汤碗,溅起的热汤在桌布上洇出黄渍,正好淹没了报纸上"万元户"的报道。
三姑拍着桌子站起来,蛇皮袋里的山核桃滚了一地,在青砖地上蹦跳着钻进床底:"建军那个挨千刀的,前年偷生产队的化肥,去年克扣五保户的救济粮......"她浑身的肉都在颤抖,发梢扫灭了油灯。黑暗中传来陈素娘翻火柴盒的窸窣声,还有王建设摸索茶缸的动静。
重新点亮的光晕里,王科宝看见父亲攥着红头文件的复印件,指节发白。那是他昨晚偷偷塞在父亲公文包里的——县里要修国道经过小张村,征地补偿的红头文件像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王建设整宿没合眼。文件边角沾着茶水渍,把"补偿标准"那栏的字迹晕开了。
"明早就回村!"陈素娘解下围裙摔在灶台,惊飞了梁上做窝的燕子。三姑摸出块蓝格手帕擤鼻涕,帕角绣的"囍"字褪成了粉白色,是当年出嫁时的陪嫁。家和姑父在门外跺脚,解放鞋底沾的泥块砸在青石板上"啪啪"响,惊动了隔壁张婶家的看门狗,汪汪叫着扯动铁链。
王科宝摸黑回到逼仄的阁楼。月光从瓦缝漏进来,照着床底缠满胶带的纸箱——那是他倒腾磁带的全部家当,最底下压着邓丽君的《甜蜜蜜》。老鼠在房梁上蹿过,震落几缕灰絮,正好落在枕边的《当代》杂志上。他把杂志垫在枕头下,封面上工农兵的笑脸被月光染成青白色,像是褪色的年画。
天蒙蒙亮时,巷口传来拖拉机的"突突"声。王科宝扒着窗棂望去,三姑庞大的身躯卡在车斗里,活像尊弥勒佛,蛇皮袋垫在屁股底下当坐垫。家和姑父挥舞着钉耙,铁齿在晨雾里闪着寒光,耙柄上缠的红布条被风吹得猎猎响。陈素娘把搪瓷缸捆在行李架上,叮叮当当像是出征的战鼓,缸身上"劳动光荣"的字迹在颠簸中时隐时现。
"到了乡里先找老支书!"王建设裹着褪色的军大衣,说话时呵出白气,大衣下摆露出毛线衣的破洞。他公文包里塞着盖红章的介绍信,是昨晚求厂长特批的,信纸还带着油印机的温度。拖拉机喷出的黑烟模糊了巷口的"光荣军属"牌匾,也模糊了王科宝的视线,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,发现手背上沾着不知什么时候滴落的泪水。
学校早读课时,丁宇发现同桌总往窗外张望。操场边的泡桐树开了紫花,有片花瓣粘在窗玻璃上,像滴凝固的血。顾晓然转身借橡皮时,看见王科宝在草稿纸上反复写着"宅基地"三个字,墨水把纸背都洇透了,最后一笔拖得老长,像是要刺破纸张。
傍晚放学,王科宝绕道去国营饭店。二楼包厢的圆桌上还留着中午的残羹,服务员正往泔水桶里倒鱼刺,银亮的鱼鳔在残汤里浮沉。张有根喝剩的半瓶古井贡酒摆在窗台,酒液在夕阳里泛着琥珀光,瓶身上的麦穗商标缺了个角。他突然想起红姐说要带他见个人,说是能搞到紧俏的空白磁带,那人总戴蛤蟆镜,说话带着广东腔。
回家路上经过废品站,看见收购员在称旧报纸。王科宝摸了摸裤兜里的五块钱——这是昨天卖了三盘邓丽君磁带赚的,其中两盘还是帮军哥代卖的。收废品的老头戴着断腿眼镜,正在读《参考消息》上关于农村土地改革的报道,报纸边角卷着,被烟头烫出个焦黄的洞。
推开家门时,煤炉上炖着白菜粉条。大妹神秘兮兮地凑过来,辫梢扫过他脸颊:"爸往乡里打电话了,说堂伯家的新楼房是违章建筑......"她手背沾着蓝墨水,是帮王科宝抄英语单词时蹭的,字母"Y"写得像叉子。小妹蹲在门槛上玩羊拐,突然抬头问:"违章建筑会放炮炸掉吗?"手里的羊拐骨沾着泥,是她从垃圾堆里捡的。
深夜,王科宝被阁楼下的争吵惊醒。陈素娘带着哭腔的声音穿透楼板:"他们往公社递了黑材料,说咱家成分有问题......"王建设闷闷的咳嗽声混着搪瓷缸的碰撞声,像是有人往炉膛里添煤。月光移到了装磁带的纸箱上,胶带反光像条银蛇,纸箱侧面用粉笔写着"小心轻放",字迹被雨水泡得模糊。
王科宝摸出枕下的钢笔,在杂志空白处写写画画。窗外的猫叫春声忽远忽近,他忽然想起顾晓然说《当代》正在征集农村题材小说,千字三十块的稿费在月光下闪闪发亮。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,写下的字句被漏进来的夜风吹得歪歪扭扭:"老屋的房梁上有个燕子窝,每年春天都会飞来一对......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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