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5章：撑伞的青蛙

下课铃"叮铃铃"炸响的时候，楼下那辆黑轿车早让雨帘子吞得没影了。雨点子砸在走廊水泥地上溅起白烟，水洼里漂着泡烂的梧桐叶，黄澄澄的像炸过头的虾片。学生们挤在走廊里你推我搡，有个穿红胶鞋的男生故意踩水坑，溅得前排女生白衬衫后背全是泥点子，惹得周围哄笑一片。

顾晓然"腾"地站起来，马尾辫梢扫过王科宝的作业本，蓝墨水在纸上洇出朵小花。她快步往走廊西头走，蓝布鞋底在积水里踩出"啪嗒啪嗒"的响，没几步就让嬉闹的人群淹没了身影。王科宝盯着她消失的方向发了会儿呆，转头望向操场——单杠在雨里泛着冷光，沙坑成了个小池塘，几只麻雀正缩在篮球架下抖羽毛。

丁宇伸了个能把校服扣子崩开的懒腰，拽着王科宝挤进人堆里。走廊窗户上结着雾，有人用手指头画了只歪鼻子小猪。王科宝蹦跶着活动腿脚，解放鞋踩得积水四溅。后腰突然让人戳了戳，李明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，校服领子翻得一边高一边低。

"我跟陈勇掰了。"李明背靠着生了锈的栏杆，声音轻得像飘进耳朵的雨丝。教室里陈勇正跟张建趴在课桌上咬耳朵，张建手里转着个铜钥匙圈，反光晃到王科宝眼睛上。

王科宝本来不想接茬，但看着李明鼻尖上冒的汗珠，还是接了话："咋回事？"

"就上回陈主任说你偷车那事儿..."李明搓着校服下摆，布料让他揉得起了毛边，"我跟我爸提了嘴，他让我离这些人远点儿。"说完又赶紧补了句："我自己也觉着他们不地道。"耳根子红得能滴血，活像让人扇了两巴掌。

丁宇一巴掌拍在他后背上，震得栏杆"嗡嗡"响："早该这样！咱仨穿开裆裤那会儿，我可没少给你捎烤地瓜！"李明肩膀缩了缩，忽然想起四年级那个雪天——丁宇揣着烤地瓜翻墙头，棉裤让铁栅栏刮出个大口子，棉花像柳絮似的飘了满操场。

雨丝斜着飘进来，沾在王科宝睫毛上。他换了话头："班长想考哪个大学？"

李明手指头在生了锈的栏杆上画圈："我爸让报军政大学政治学院..."话没说完就让丁宇的哀嚎打断："完了完了，就我考不上！"他整个人挂在栏杆上晃悠，活像条晾着的咸鱼。

"陈勇要去当兵？"丁宇突然压低嗓门，下巴往教室方向点了点。

"他体格达标，政审也没问题。"李明推了推滑到鼻尖的眼镜，"过了年就满十八..."话里藏着半句没说——陈家老爷子早退了，如今在肉联厂看仓库，怕是使不上劲。

丁宇望着雨幕叹气："我要说去当兵，我妈准得哭塌房梁。"他校服袖口磨得发亮，上周撕破的补丁针脚歪歪扭扭，活像条蜈蚣。

数学老师程芳的碎花伞从连廊那头飘过来，伞骨让风吹得直打颤。丁宇伸长脖子往女厕所方向张望："顾同学掉茅坑了？"话没说完挨了王科宝一肘子。上课铃催命似的响起来，值日生拎着拖把往水房跑，塑料桶撞在门框上"咣当"一声。

程老师踩着湿漉漉的皮鞋进教室，粉笔灰混着雨水味儿在讲台上打旋。前排座位空着，蓝布书包静静趴在课桌肚里。丁宇拿钢笔帽戳王科宝胳膊肘，墨水甩在校服上染出个小蓝点。窗外炸了道闪电，春雷滚过屋顶时，王科宝瞥见那辆红旗车又出现在雨幕里——车尾红灯晕开的光圈像浸了血的眼。

雨忽然小了大半，乌云裂开道缝，漏下几缕金线。程老师布置的作业题还没抄完，下课铃就追着放学的学生满楼道跑。丁宇把书包甩上肩头，课本角把领口蹭出个三角口子。

"下午去印刷厂几点碰头？"他单脚蹦着提鞋跟，"要不晌午去你家蹭饭？"话没说完自己先臊红了脸，挠着后脑勺补了句："我妈今儿上中班..."

王科宝把铅笔盒往书包里一塞："爱吃不吃。"转身往厕所走，后腰让丁宇捶得生疼。

厕所窗户大开着，陈勇和张建叼着烟蹲在窗台上。金丝猴烟盒让雨水泡发了，烟丝黏在张建手指头上。王科宝洗完手转身要走，陈勇突然哑着嗓子问："你干啥了？"

"撒尿啊！"王科宝甩着手上的水珠。张建拽了拽陈勇衣角，钥匙圈在铁窗框上碰出叮当响。走到门口时，陈勇的话追上来："要想人不知..."后半句让冲水声淹了。

天台铁门吱呀响，积水里泡着半截烟头。王科宝踮脚跳过水坑，看见顾晓然蹲在水泥台子上——红油纸伞像朵蘑菇，伞骨尖儿往下滴着水珠子。她校服裤腿卷到膝盖，露出截白生生的小腿。

"这有个会打伞的田鸡！"王科宝故意嚷道。顾晓然转头时，伞沿的水珠串儿断了线，砸在他球鞋上溅开花。

"你怎么寻来的？"她往边上挪了挪，水泥台子上的青苔让雨水泡发了，绿得晃眼。

王科宝伸手接住缕阳光："老天爷给指的道。"他腕子上的电子表蒙着层水雾，三点二十七分。

顾晓然合了伞跳下来，伞尖在积水里画了个圈："怕我想不开？"话里带着笑，眼圈却泛红。王科宝瞥见她手腕上戴的红绳——坠着个褪色的塑料小葫芦，去年庙会地摊买的。

"丁宇上咱家蹭饭，你要不要..."话没说完，顾晓然"扑哧"笑出声，马尾辫梢扫过王科宝鼻尖，带着茉莉香皂味。

"又想骗我家腌菜！"她弯腰系鞋带，后脖颈让雨淋得发亮，"端菜就端菜，我妈新做的梅干菜扣肉..."

转下楼梯时，丁宇正抱着三个书包在走廊转圈。长柄伞勾着墙角的蜘蛛网，校服后背湿了大片。看见他俩过来，他跺脚嚷道："你俩钻老鼠洞去了？"话没说完让顾晓然塞了块水果糖，糖纸让体温捂得发软。

路过车棚时，顾晓然的凤凰车轱辘卡了片梧桐叶。丁宇蹲下去拽，溅了满脸泥水。王科宝摸出兜里的皱手帕——角上绣着朵小兰花，还是去年运动会顾晓然借他擦汗的。

家属院门口飘着炸酱香，张家媳妇正抱着搪瓷盆捞面条。王科宝家窗户蒙着水汽，隐约能看见陈素娘举着锅铲的影子。顾晓然从车筐里取出铝饭盒，麻绳捆得太紧，勒出她掌心红印子。

"阿姨好！"丁宇嗓门亮得能掀房顶。陈素娘举着酱油瓶探出头，围裙上沾着葱花："快进来快进来！霜丫头，给你哥同学倒茶！"

小妹从里屋窜出来，冲天辫上系着过年剩下的红头绳。看见顾晓然饭盒里的梅干菜，伸手就要抓，让王科宝拍了下手背。大妹蹲在煤炉前煽火，蒲扇带起的风把刘海吹成八字。

八仙桌上摆着炒黄豆芽，油星子在白瓷盘里打转。陈素娘往客人碗里夹了块腊肉，肥肉颤巍巍的亮着油光。丁宇扒饭的动静像小猪拱食，腮帮子鼓得老高。王建设在里屋修收音机，改锥在电路板上划拉出滋啦响。

外头雨彻底停了，夕阳把晾衣绳上的蓝布衫染成紫色。顾晓然要走时，陈素娘往她车筐里塞了两颗咸鸭蛋，青壳上还沾着稻草屑。丁宇打着饱嗝跟出来，校服扣子绷掉一颗，滚进阴沟里找不着了。

印刷厂铁门上的红漆又掉了块，露出底下生锈的疤。周厂长蹲在门槛上抽丰收烟，瞧见他们过来慌忙踩灭烟头。梅花正在铅字机前忙活，拐杖靠在墙边，裤腿卷到膝盖，断肢处裹着发黄的纱布。

"新到的彩印纸！"周厂长抖开样张，油墨香混着他身上的樟脑丸味。顾晓然摸着纸面上的纹路，指尖沾了金粉，在夕阳里一闪一闪。丁宇凑近看铅字机，"咔嗒"一声响惊得他往后蹦，撞翻了浆糊桶。

回程时路灯亮了，电线杆上贴的寻人启事让雨淋得卷了边。路过电影院，莉姐正在锁放映室的门，钥匙圈上拴着《少林寺》的胶片盒。丁宇忽然捅捅王科宝："你觉着顾同学..."

话没说完，前头传来"叮铃"一声响。顾晓然单脚支着车等他们，车铃铛缺了簧片的声儿格外脆。夜风卷起她马尾辫，发梢扫过王科宝手腕上的电子表，三点五十七分跳成三点五十八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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