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章:《大堂伯的阴谋》
科宝把哭得直抽抽的母亲和两个妹妹安顿到里屋,转身钻进自己鸽子笼似的小房间。北风顺着窗缝往里钻,糊墙的旧报纸哗啦啦响。他摸黑拉开抽屉,手指触到冰凉的合同纸时顿了顿——油墨味混着铁锈味直冲鼻腔,这才想起白天在肉联厂蹭的机油还没洗干净。
床底下的磁带盒蒙了层灰,王科宝用袖子擦了擦,塑料壳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。他摸出钢笔在本子上划拉,《牧羊曲》三个字写得格外用力,笔尖差点戳破纸。录音机的红色指示灯忽明忽暗,倒带时的沙沙声像春蚕啃桑叶。第二首歌放到《乡恋》时,隔壁突然传来摔盆子的响动,吓得他手一抖,磁带头尾相接的空白段多留了半分钟。
当时钟敲响第十一下,王科宝已经像流水线上的女工,机械地换了五盘磁带。食指让快进键硌出个月牙印,腕子酸得抬不起来。他摸黑去院里打水洗脸,井绳上的冰碴子扎得手心发麻。刚要躺下,外头铁门"咣当"一声,王建设钥匙捅锁眼的动静活像拆门。
"素娘?素娘开开门!"王建设压着嗓子喊,鼻音重得像感冒。王科宝掀开棉帘子,正撞见老爹猫着腰往门缝里张望,呢子大衣肩头落满霜花。
"妈叫人打了。"王科宝侧身让道,声音比井水还凉。王建设一脚踏空差点摔个趔趄,老式公文包"啪嗒"掉在地上,露出半截印着"先进工作者"的搪瓷缸。
等听明白来龙去脉,王建设脸上的皱纹都在打颤。他攥着搪瓷缸的手指发白,茶垢裂成蛛网状:"王建军这个王八羔子!"骂声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,扑棱棱的翅膀声里,陈素娘在里屋抽了下鼻子。
王科宝冷眼瞧着父亲表演,直到他掏出钥匙串上拴着的工会徽章发誓:"明天就去厂里打报告,这亲戚不要也罢!"这才慢悠悠去敲母亲的房门。门开时带起阵风,五斗橱上的结婚照晃了晃,玻璃框里二十年前的陈素娘穿着碎花袄,笑得见牙不见眼。
后半夜王科宝躺在床上烙饼,墙根老鼠啃木头的动静格外清晰。月光把窗棂的影子投在墙上,像副水墨画。他突然翻身坐起,从褥子底下摸出皱巴巴的稿纸,钢笔吸足蓝黑墨水,在《大堂伯的阴谋》标题下划了道狠线。
笔尖刮纸的沙沙声里,肉联厂的油腥味、王建军镶着金牙的冷笑、母亲红肿的颧骨,全在字里行间翻涌。写到"锒铛入狱"四个字时,钢笔甩出个墨点,正巧落在"狱"字的犬旁上,活像滴血泪。
天光大亮时,王科宝被麻雀吵醒。桌上留着半碗结膜的小米粥,竹筐里三个大白馍蒙着泛黄的纱布。他叼着馍出门时,小妹正踮脚够五斗橱上的雪花膏,辫梢上红头绳褪成了粉色。
十字街邮局门前的冰溜子还没化,绿色邮筒像个冻僵的卫兵。柜台后穿藏蓝制服的姑娘正在打毛线,织针碰出清脆的响。王科宝要了最便宜的信封,伏在硌人的木桌上誊地址。胶水瓶结了冰碴,他哈着热气化开,粘信封时沾了满手黏糊。
旁边穿喇叭裤的小青年正跟邮递员耍贫嘴:"哥,这信能不能加急?我对象在新疆建设兵团..."话音被"突突"响的侉子摩托盖住。王科宝把信投进邮筒,金属开合声清脆得像咬了口脆萝卜。
南门电器行飘着邓丽君的歌声,方军的大背头油光水亮,正跟个戴蛤蟆镜的胖子比划手势。三轮车上码着成箱的电子表,红绸带在风里飘得像血痕。见王科宝过来,方军顺手抄起台三洋录音机:"兄弟会挑时候,昨儿刚到的货。"
王科宝摸着银灰色外壳,按键"咔嗒"的脆响让他心头一跳。方军凑近了压低嗓门:"广州那边传来信儿,下月有批walkman..."话没说完就让买磁带的顾客打断,王科宝识趣地抱着机器告辞。转身时瞥见玻璃柜里摆着港台歌星磁带,郑绪岚的封面照被太阳晒褪了色。
回家路上飘起雪粒子,录音机在怀里沉甸甸的。王科宝缩着脖子拐进胡同,忽然听见有人喊他小名。三姑攥着网兜追上来,冻萝卜似的脸上堆着笑:"宝啊,听说你要去省城比赛..."网兜里的苹果个个裹着红纸,像包着压岁钱。
王科宝后退半步,鞋跟碾着冰碴咯吱响。三姑的手僵在半空,红纸让雪水洇出朵梅花。远处传来爆米花的"嘭"响,惊得她哆嗦着把网兜塞过来:"替我给你妈赔个不是..."话音未落,人已经逃也似的钻进巷子,棉鞋在雪地上留下串慌乱的脚印。
新录音机摆在窗台上,两个喇叭口对着院子里的晾衣绳。王科宝往手心哈了口热气,把《牧羊曲》母带塞进卡槽。倒带时的"嗡嗡"声惊得晾衣绳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,蓝布床单在风里鼓成船帆。大妹蹲在门槛上剥蒜,突然"噗嗤"笑出声:"哥,你录的这个像哭丧。"
王科宝伸手敲她脑门,指尖还沾着磁带的铁锈味。厨房飘来陈素娘熬猪油的焦香,混着新录音机的塑胶味,竟有种奇异的和谐。当第五盘磁带录完时,夕阳把窗台上的三洋牌商标镀了层金边。
方军来取货那天下着冻雨,皮夹克领子竖得老高。他翻着磁带啧啧称奇:"你小子行啊,这包装纸比供销社的还讲究。"王科宝用旧挂历纸裁的封套上,郑绪岚的侧脸被雨水洇得模糊。二十盘磁带码在纸箱里,像列整齐的士兵。
"先说好,五块是底价。"王科宝递过清单,手指在"牧羊曲"三个字上点了点。方军掏钱的动作顿了顿,忽然咧嘴笑:"要不咱签个合同?省得你爹哪天又犯轴。"钢笔在印着红字的稿纸上沙沙走,陈素娘在围裙上擦着手过来瞅,惊得打翻了盐罐子。
第一笔分成到手是半个月后。王科宝蹲在邮电局台阶上数钱,油墨香混着隔壁副食店的酱菜味。汇款单上的数字让他眼皮直跳,手指头沾了唾沫数三遍。正要起身,瞧见王建军腆着肚子从肉联厂方向晃过来,人造革公文包鼓得像怀胎十月。
当晚《大堂伯的阴谋》在县文化馆的油印小报上登了出来。王科宝摸着粗糙的纸张,铅字油墨还没干透。陈素娘戴着老花镜逐字念,念到"克扣生猪饲料"时声音发颤,念到"调戏女工"时摔了茶缸。王建设闷头修收音机,改锥差点捅穿电路板。
第二天肉联厂就炸了锅。王建军被纪委带走时,围裙上还沾着猪毛。王科宝站在街对面啃烤红薯,瞧见三姑抱着孩子往厂里冲,绣花棉鞋跑掉一只。方军不知从哪冒出来,胳膊肘顶他:"可以啊文化人,笔杆子比菜刀好使。"
新到的walkman在柜台里闪闪发亮,王科宝摸着耳机海绵,听见自己录的《牧羊曲》从方军的录音机里淌出来。郑绪岚的嗓音裹着电流声,竟比原版还清亮。方军往他兜里塞了盒新磁带,封套上是穿喇叭裤的费翔:"下月去广州,捎点新鲜玩意?"
回家路上遇见邮递员,车铃铛叮铃铃响:"小王同志,你的稿费单!"汇款单上盖着省城某杂志社的红章,数字比方军给的分成还多两位。王科宝把单子折成纸飞机,看着它在北风里打了个旋,稳稳落在肉联厂贴封条的大门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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