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三章：要遭罪了

江主任的解放鞋重重踩下油门，发动机轰隆声盖住了顾晓然摆弄书包带的窸窣声。王科宝扒着副驾驶椅背探出头："程老师，咱进城吃大餐不？"后视镜里映出程老师推眼镜的手势，金属镜框在阳光下一闪。

"到地儿先住下，"江主任打着方向盘拐过土坡，车轱辘碾着碎石咯嘣响，"招待所有食堂，管饱。"他军绿色中山装袖口磨得发白，腕子上的上海表蒙着层灰。

程老师把保温杯拧紧塞回网兜，扭头冲后座笑："听见没？跟着江主任吃香喝辣。"这话把孙自立逗得咧嘴，还没笑完就捂着嘴干呕。塑料袋哗啦展开的瞬间，酸腐味混着清凉油直窜鼻子。

王科宝屏住呼吸拍孙自立后背，隔着劳动布衬衫都能摸到凸起的脊梁骨。顾晓然翻包找清凉油时，帆布书包拉链卡住半截，露出半本包着挂历纸的习题集。

"抹这儿。"王科宝抠了坨薄荷膏抹在孙自立指尖，顺势把沾了污渍的塑料袋系成死结。车窗外闪过"省界"的水泥碑，柏油路突然平整得像块黑绸缎。

程老师摇下车窗透气，风把她的齐耳短发吹成蒲公英。江主任忽然指着远处冒尖的楼顶："瞧见没？百货大楼六层高，里头电梯轰隆隆跟打雷似的。"

孙自立蔫了吧唧靠着车窗，额头的清凉油反着光。王科宝数着路边电线杆上的鸟窝，第七个窝里探出个灰扑扑的麻雀头。顾晓然悄悄把  Walkman  耳塞分他一只，磁带转着费翔的《冬天里的一把火》。

查岗的民警戴着雪白手套，江主任递介绍信时手指在方向盘上敲摩斯密码。王科宝盯着民警皮带上挂的钥匙串，黄铜钥匙圈上刻着五角星。后座底下滚出个空汽水瓶，轱辘轱辘撞在孙自立球鞋上。

"前头修路呢，"江主任把着方向盘像握机枪，"八三年发大水冲垮的桥，现在才重修。"卡车扬起的尘土扑在挡风玻璃上，雨刷器刮出个月牙形的干净地儿。

拐进中菜市路时梧桐叶子拍打车顶，菜场门口三轮车铃铛响成一片。穿的确良衬衫的妇女拎着活鸡走过，鸡爪子从网兜里支棱出来。王科宝突然想起家里那只下蛋母鸡，不知道小妹有没有记得喂食。

招待所院里的冬青树剪成圆球，看门张老头趿拉着布鞋掀开传达室棉帘："小江啊，这回带娃娃兵？"他手里攥着个半导体，豫剧唱腔断断续续漏出来。

"三人间刚退房，"前台姑娘的齐刘海像用尺子比着剪的，"被套还没换呢。"她胸口别着枚镀金徽章，"省教招待所"几个字蹭得有些发乌。登记簿上用蓝黑钢笔写着"王科宝，男，十六岁，青禾县中"，墨水洇开个小太阳。

楼梯拐角堆着蜂窝煤，王科宝拎着俩书包蹭了一袖子煤灰。三人间里泛着樟脑丸味，靠窗床铺上扔着半包大前门。孙自立瘫在椅子上像块化了的麦芽糖，程老师往他嘴里塞了颗薄荷糖。

"晚上七点开饭，"江主任甩着钥匙串往走廊尽头指，"澡堂子热水管够，别烫秃噜皮。"他军裤膝盖鼓着包，估摸是常年踩离合器磨的。

王科宝把顾晓然的双肩包搁上铺，帆布面印着米老鼠掉色的笑脸。窗台下有行铅笔写的"到此一游"，日期是1985年4月。孙自立突然支棱起来："我要去茅房！"话音没落就撞翻了搪瓷脸盆。

走廊西头的厕所瓷砖裂着缝，水箱拉绳系着半截红头绳。王科宝蹲坑时瞅见隔板上有圆珠笔画的象棋盘，楚河汉界描得笔直。外头突然响起程老师喊集合的声音，他手忙脚乱提裤子，裤腰带扣卡在第四个眼儿。

餐厅圆桌上铺着塑料布，油渍拼成幅抽象画。穿白围裙的胖厨子端来盆白菜炖粉条，铝勺碰着盆沿叮当响。江主任从军挎包里摸出瓶二锅头，给程老师倒茶缸底那么点儿："驱驱寒。"

孙自立就着咸菜啃馒头，忽然盯着墙上的奖状发愣。那是八三年卫生先进单位的奖状，玻璃框角裂了道纹。顾晓然用筷子尖挑着肥肉片，悄悄把肉拨到王科宝碗里。程老师假装没看见，往她碗里夹了筷子粉条。

入夜后澡堂子雾气腾腾，王科宝踩着水泥地上的肥皂渍差点滑一跤。花洒喷出的热水忽冷忽热，孙自立顶着毛巾唱跑调的歌："甜蜜蜜，你笑得甜蜜蜜..."隔壁间江主任的军用肥皂滚过来，印着"劳保"俩字。

三人间的弹簧床咯吱响，王科宝躺中间像块夹心饼干。孙自立说梦话背公式，墙角的耗子啃着不知谁掉的饼干渣。月光从铁栅栏窗钻进来，在水泥地上画出条条斑马线。

后半夜孙自立又吐了回，王科宝摸黑给他倒水，暖瓶底磕着搪瓷缸叮一声。走廊尽头的挂钟敲两点时，江主任查房的脚步声像踩着鼓点。军用皮鞋的铁掌蹭过水磨石地面，刺啦刺啦像划火柴。

天蒙蒙亮，送煤车的铃铛吵醒整栋楼。王科宝趴窗台上看菜场开市，鱼贩子摆弄着沾冰碴的带鱼。程老师敲门送来的油条用报纸包着，新闻标题印着"女排三连冠"。

去考场的路上经过城隍庙，花花绿绿的纸风车转得人眼花。有个瘸腿老汉在卖麦芽糖，铁勺敲着铜锣当当响。江主任突然刹住车，掏钱买了三根糖画。孙自立举着龙形糖画舍不得舔，糖丝在朝阳下亮晶晶的。

考场设在师范附中，梧桐树荫里站着戴红袖章的监考老师。王科宝的钢笔吸饱了英雄牌蓝黑墨水，草稿纸上画满顾晓然教他的辅助线。孙自立咳嗽时溅了滴墨水在准考证上，晕染开像只展翅的鸽。

交卷铃响时，程老师等在铁门外搓着手。江主任的吉普车顶着片梧桐叶，像戴了顶滑稽的绿帽子。回程时孙自立终于不吐了，枕着王科宝肩膀睡得直流口水。顾晓然把比赛时偷叠的纸飞机塞他书包里，机翼上用红笔写着"必胜"。

傍晚逛新华书店，王科宝盯着《数理化自学丛书》咽口水。程老师掏钱买了套《走向未来》丛书，发票叠成小方块塞进钱包夹层。孙自立在连环画柜台挪不动腿，被江主任拎着后脖领子拽出来。

招待所夜间的炊事班在院里支起大锅，炒辣椒味呛得人直打喷嚏。王科宝蹲在冬青丛边喂野猫，鱼骨头被路灯照得反光。顾晓然突然跑来塞给他个牛皮纸包，里头是省城地图，用红笔圈出公园和城隍庙。

最后一晚的月光特别亮，王科宝把地图折成纸船放进脸盆。孙自立说梦话在解题，江主任的呼噜声穿透薄墙。程老师查房时轻轻带上门，锁舌咬合声像声叹息。

返程那天清晨下起毛毛雨，吉普车顶棚的雨点像在敲架子鼓。路过省界碑时，江主任突然哼起《打靶归来》。王科宝在后座数剩下的粮票，发现顾晓然偷偷塞了张贰市斤的全国通用票。

进城时的查岗亭换了新兵，雪白手套一尘不染。江主任递介绍信时，王科宝看见他指甲缝里还沾着机油。孙自立这回没吐，抱着程老师给的《数论初步》看得入迷。顾晓然的  Walkman  没电了，磁带空转着发出滋滋声。

青禾县界的土狗追着车跑，王科宝把吃剩的馒头掰成块抛出去。后视镜里，省城百货大楼的轮廓渐渐模糊成天际线的一个黑点。程老师忽然说："等你们考上大学..."话没说完就被颠簸打断了，尾音飘散在九月的风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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