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8章:合约
天刚泛起鱼肚白,窗棂上还凝着夜雨的湿气,陈素娘把搓衣板架在搪瓷盆上,肥皂沫子顺着青石板缝往阴沟里淌。她弯腰揉搓被单时,后脖颈的碎发被晨风撩起,露出块铜钱大的胎记。大妹蹲在井台边绞毛巾,木桶里的井水晃得小妹直缩脖子——这丫头大清早就被姆妈派去菜园摘葱,裤脚上还沾着露水呢。
堂屋里的三五牌座钟刚敲过七点,王科宝顶着一头乱毛从里屋晃出来。他昨晚上赶《少年仙侠传》熬到后半夜,这会儿眼皮子还粘着眵目糊。灶台上煨着白粥的砂锅咕嘟冒泡,陈素娘特意留的咸鸭蛋淌着红油,蛋黄油汪汪地汪在青花碟里。王科宝刚扒拉两口,就听见院门咣当一声响。
"他叔啊——"这声带着哭腔的嚎叫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乱飞。古翠芳扯着王生跌跌撞撞闯进来,解放鞋底沾的泥块在青砖地上踩出串黑印子。王生那件蓝布褂子皱得像咸菜干,领口还别着枚褪色的团徽,倒是他娘头上那方碎花头巾簇新得扎眼。
陈素娘甩着湿漉漉的手站起身,肥皂泡顺着指缝往下滴。她瞥见古翠芳手里拎着个网兜,里头两筒挂面晃来晃去,红纸封口扎得怪喜庆。这做派倒把大妹看乐了,躲在晾衣绳后头冲小妹挤眼睛——上个月王建军偷摸往家捎肉联厂的冻排骨,用的就是这种网兜。
"他婶子,你可得帮衬帮衬......"古翠芳一屁股坐在门槛上,巴掌拍得膝盖啪啪响。她嘴里翻来覆去就是肉联厂来人的事,说什么查账查出来亏空,要把当家的送局子里。王建设端着搪瓷缸从里屋出来,缸子外头印的"先进工作者"红字都褪成粉的了。
"堂嫂,这事儿得按章程办。"王建设拿缸盖撇着茶沫,眼睛盯着墙上的劳动奖状。那还是他当车间主任时得的,玻璃框边角都泛黄了。古翠芳突然扯过王生往前推,少年踉跄着跪在青砖地上,膝盖磕出闷响。小妹"哎呀"一声捂住嘴,竹篮里的香葱撒了一地。
阳光斜斜地切进院子,把晾着的蓝布被单照得透亮。王科宝叼着筷子倚在门框上,瞧见王生解放鞋头开了胶,大脚趾在破洞里一缩一缩的。这让他想起去年夏天,王生偷摸把他新买的回力鞋藏进麦秸垛,结果叫村头黄狗叼走一只。当时这小子也是这么跪在麦场里,鼻涕眼泪糊了满脸。
"要我说,就该让建军叔长长记性。"王科宝突然出声,惊得古翠芳倒抽凉气。陈素娘在围裙上擦着手过来拧他耳朵,可劲儿使到一半又松了——她瞅见儿子脖颈后那道疤了。那是王建军家二小子拿弹弓打的,石子儿擦着大动脉飞过去,当时血把白衬衫染红半边。
王建设搁下茶缸,金属底磕在八仙桌上"当啷"一声。他走到王生跟前蹲下,闻见少年身上混着青草和汗酸的味儿。"你爹往家捎过多少筒排骨?"这话问得轻飘飘的,倒把古翠芳问得脸色煞白。去年腊月二十三,她男人扛着半扇猪肉回村,说是厂里发的年货。可谁不知道肉联厂过年发的是腊肠?
巷子口传来叮铃铃的车铃声,朱老太太挎着菜篮子来串门。这老太太是纺织厂的退休会计,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,看人总爱从镜片上头瞅。她慢悠悠往晾衣绳边的小板凳上一坐,顺手帮陈素娘抻平被单的褶子。那被单还是当年王建设评上劳模时,厂里奖励的太平洋牌床单,大红牡丹开得正艳。
"要我说,建军这事悬。"朱老太太捏着针线筐里的顶针玩,"上个月肉联厂换的新厂长,听说是部队转业的,眼睛里可揉不得沙子。"她这话说得不紧不慢,倒像在唠家常。古翠芳突然扑过来扯她裤脚,吓得老太太针线筐都翻了,顶针骨碌碌滚到水沟里。
王建设一把拽住古翠芳胳膊,常年抡扳手的劲儿哪是农妇挣得开的。他冲大妹使个眼色,姑娘立刻拉着小妹躲进灶屋。油锅刺啦响起来,煎鸡蛋的香味混着葱花香往院里飘,倒把这场面衬得有些荒诞。
"堂嫂,你要再闹,我可找治保主任了。"王建设这话说得硬气,可后脖颈的汗把劳动布工作服洇湿一片。他想起头些年困难时候,堂哥半夜翻墙送来半袋苞谷面,那会儿月亮照得麻袋上的补丁都发亮。可转念又想到上个月查账,肉联厂保卫科拿来的单据上,王建军签字那笔糊涂账写得明明白白。
日头爬上东墙头,把晾着的衣裳影子投在地上,晃得人眼花。王科宝蹲在井台边磨钢笔尖,耳朵却支棱着听动静。他瞧见爹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烟盒,抽了根大前门叼在嘴里,火柴划了三次才点着——自打陈素娘犯气管炎,王建设戒烟都有小半年了。
"要真想帮忙......"王建设吐了口烟圈,看着它在阳光里散成青雾,"就去求新来的马厂长,听说他爱人是在供销社管副食的。"这话说得含糊,可古翠芳眼睛突然亮起来。她扯着王生往起站,网兜里的挂面筒撞得叮当响。临走前硬要把挂面往陈素娘手里塞,推搡间红纸封口扯破了,雪白的面条撒了一地。
陈素娘握着笤帚扫面条时,发现王建设蹲在墙角抹眼睛。她没作声,转身从五斗橱最底下翻出个铁皮盒。盒里躺着张泛黄的照片,是当年王建设戴着大红花上大学时的留影。照片背面用蓝墨水写着:1970年9月,工农兵学员留念。
后晌日头毒起来,王科宝趴在天井石桌上写稿子。钢笔尖在稿纸上沙沙响,写着写着突然笑出声——他想起上回见张有根相亲,那憨货把相亲对象领到国营理发店,非让人家老师傅给他剃个板寸,说是要彰显工人阶级本色。
小妹蹲在葡萄架下逗蚂蚁,突然嚷嚷:"哥,二大爷他们来了!"话音未落,就见三个黑影堵住院门。打头的二大爷拄着枣木拐杖,脑门油光锃亮;三堂叔缩着脖子跟在后面,活像只瘟鸡;大堂姑倒是打扮得齐整,的确良衬衫烫得笔挺,就是腋下洇着两团汗渍。
"建设啊,咱老王家可没出过见死不救的孬种!"二大爷拐杖跺得青砖地咚咚响。他这话说得中气十足,全然忘了那年闹饥荒,王建设他爹饿得啃树皮时,这位亲二叔可是把粮仓锁得铁桶似的。陈素娘在围裙上擦着手出来,顺手把菜刀往砧板上一剁,震得蒜瓣跳起来老高。
三堂叔突然往前凑:"当年太奶奶留下的银镯子,我们那房可没独吞......"这话说得没头没脑,倒把王科宝听乐了。他记得奶奶说过,太奶奶临终前把首饰匣子埋在灶台底下,结果破四旧时红卫兵来抄家,愣是没找着。如今老宅子都塌了,倒成了笔糊涂账。
大堂姑掏出手绢抹眼泪,绣着并蒂莲的绢子角上还沾着葱花儿:"建设兄弟,你就当可怜可怜孩子......"她这话是对着王建设说的,眼睛却往五斗橱上瞟——那儿摆着台红灯牌收音机,是王建设去年评上先进时得的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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