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9章：合约（二）

陈素芳摸着闺女汗津津的脑门，朝对门朱老太努嘴："上回闹腾的不就是他们么？谁家没几个糟心亲戚，多晾几回就老实了。"竹椅腿在水泥地上磨出吱呀声，"杜大哥两口子快回了吧？"

朱老太笑得豁牙漏风："多亏建设帮忙递材料，月底就回。"忽然又垮下脸叹气，"就是宝儿那混小子，跟他姐见面就掐架，念书不成整天惹事，要有你家科宝一半省心......"

蹲门口啃馒头的王科宝差点噎住。前些天还因为偷摸写小说挨过扫帚疙瘩，这会倒成别人家孩子了？他蹑手蹑脚溜回屋，搪瓷缸里的白粥早凉了，灶台蒸笼里摸出个开花馒头，就着腌萝卜嘎嘣脆。

大妹跳皮筋的声儿从窗外飘进来，收音机里《泉水叮咚响》刚唱到副歌，老妈突然扯着嗓子喊："兔崽子！来信了！"

王科宝趿拉着塑料拖鞋冲出去。陈素芳举着个牛皮信封，邮戳上"羊城"俩字红得扎眼。上回《当代》杂志来信还是北京寄的，这回换了地界？他掂了掂分量，心里咯噔一下——这么厚实，别是退稿吧？

撕开信封抖出沓纸，头张是编辑部的信。看着看着手开始抖，后头居然跟着份合同！《武林》杂志要跟他签长篇连载，稿费跟《当代》差不多。目录页上金庸的《射雕》标题烫金，自己那《少年仙侠传》挤在旁边，像条小泥鳅挨着真龙。

"妈我出去趟！"王科宝蹬上回力鞋，书包甩得哗啦响。

"晌午回不回？"陈素芳纳鞋底的锥子戳进千层布。

"回！"车轱辘已经转出三米远。王科宝突然刹车，车把上挂着的菜篮子晃悠，"编辑部又过稿了，中午加菜！"

陈素芳举着鞋底追到院门口："别糟蹋钱！缸里还有咸鱼......"话没说完儿子早没影了。她坐回竹椅上，针脚走得歪七扭八，嘴角却翘得老高。

大院门口小妹正跟黄狗较劲，皮筋缠在狗腿上乱作一团。看见哥哥车筐里的竹篮，小丫头眼睛噌地亮了："哥带我去供销社！"

"坐稳当！"王科宝单脚支地。往常都让小妹坐前杠，今天破例给开后座。小丫头乐得直扑腾，差点把车带翻。

邮局绿色铁皮信箱张着大嘴，王科宝把回信和第二章稿纸塞进去，听见纸页摩擦的沙沙声。文化馆拐角飘来乌饭叶的清香，那家老字号饭团店排到马路牙子了。蒸笼揭开的瞬间，白雾裹着肉香直往人鼻孔里钻。

"同志要几个？"围裙大叔的勺子在馅料盆里搅动，香菇丁跟着打转。

小妹盯着价目表咽口水："哥，咱买一个分着吃......"

"来五个！"王科宝掏钱的动作像电影里的大老板。荷叶包好的饭团还烫手，小妹想偷摸掀开看，被他用篮子盖住："洗手才能吃，当心肚里长蛔虫！"

前些天全家吃宝塔糖打虫的惨状历历在目。小妹立刻坐得笔直，嘴里却不停："哥你是不是发财了？能买冰棍不？"

"买完熟食再说。"车铃叮当响过菜市场，玻璃柜里的卤猪耳油光发亮。王科宝要了半斤渣肉，红油渗过草纸，在篮底洇出朵梅花。

回家路上遇见收破烂的老头，三轮车上摞着旧课本。小妹突然拽他衣角："哥，能给我买本连环画不？"

新华书店橱窗里，《哪吒闹海》封皮泛着光。王科宝锁车时，小妹却盯着隔壁文具店的自动铅笔走不动道。最后抱着新铅笔和水果橡皮出来，小丫头笑得见牙不见眼。

陈素芳见儿子拎着大包小包进门，抄起笤帚就要揍："败家玩意儿......"笤帚疙瘩举到半空，看见闺女举着乌饭团往她嘴边送，硬是没落下来。

午饭桌上罕见地摆满荤腥。大妹啃着渣肉骨头，油手往作业本上蹭。王建设抿着散装白酒，眼镜滑到鼻尖："我儿出息了，比那杜宝强百倍！"

里屋五斗柜最底层，带锁的铁盒又添了张汇款单。王科宝蹲在洗衣机旁改稿，脱水桶轰隆隆转着，稿纸上的"三年之约"被震得跳起舞。小妹趴在地板上画哪吒，自动铅笔芯断了好几回。

傍晚朱老太来送腌黄瓜，瞅见洗衣机眼睛发直："这得花多少票子？"陈素芳切着腊肠轻描淡写："科宝写文章挣的。"刀锋剁在案板上，嘚嘚声都透着得意。

王科宝蹲在院里修自行车链，油污抹了满脸。大妹跑过来通风报信："杜宝他姐在巷口骂街呢，说宝儿要转学去技校！"

果然听见女人尖嗓门飘过来："......烂泥扶不上墙！"王科宝把链条卡进齿轮，突然想起合同里那句"不得无故断更"，手上劲使大了，车蹬子飞出去砸中黄狗屁股。

夜风裹着槐花香涌进阁楼，稿纸边角被电扇吹得卷起。王科宝写到主角冲破封印那段，钢笔没水了，甩了满墙蓝点子。楼下传来陈素芳赶老鼠的动静，扫帚把搪瓷盆敲得哐哐响。

合同规定的交稿日越来越近。王科宝下课就趴在教室后排赶工，草稿纸被丁宇画满宝剑。何欣欣时不时回头偷看，辫梢扫过李明课桌上的三角函数题。

这天放学被顾晓然堵在车棚："第二章怎么卡在退婚？读者来信都催更呢！"她手里《武林》杂志卷成筒，敲得自行车铃铛乱颤。

王科宝摸着车把上干枯的乌饭叶："下章就写宗门大比。"车钥匙突然掉进下水道，俩人撅着屁股掏了半天，最后用铁丝勾上来，蹭得满手铁锈味。

梅雨季来临时，《少年仙侠传》登上了杂志封推。王科宝领稿费时特意换了新票夹，营业员多给了两沓信纸当赠品。陈素芳开始攒洗衣机使用心得，见人就讲"甩干功能省力"。

小妹把登着哥哥笔名的杂志页贴在铅笔盒里，自动铅笔从此只舍得写作文用。大妹跳皮筋时都要喊口号："星火燎原王科宝，稿费能买电风扇！"

杜宝转学那天，王科宝在巷口碰见他蹲着抽烟。劣质烟草味呛人，王科宝递过去个乌饭团，荷叶上还沾着昨夜的雨珠。杜宝啃了两口突然抹眼睛："凭啥你能成......"

话没说完被他姐揪着耳朵拽走。王科宝蹬车路过文化馆，看见橱窗里《射雕》海报换了新，自己的书名用毛笔补了金边。车铃叮当响过邮局，绿色铁皮信箱张着嘴，等着吞下新的江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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