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1章:姐,上车,我带你回家(二)
王科宝把自行车锁在售票厅门口的梧桐树下,锁扣咔嗒响了两声。他撩起的确良衬衫下摆擦了擦车座,这才转身走进车站。大厅墙上糊着泛黄的车次表,江口县到无城县那栏用红粉笔描得格外显眼——12点15分发车,两点三刻到城南站。抬头瞅了眼挂钟,才一点二十八,早到了小半个钟头。
外头蝉鸣震得人耳朵发麻,售票窗口前挤着几个挑竹篓的农民,汗酸味混着劣质烟味直往鼻子里钻。王科宝摸了摸裤兜里的钱包,硬壳笔记本硌着手心。他猫腰钻出人群,突然想起这地界扒手多,三步并两步往停车处跑。果然瞧见个穿灰布衫的瘦猴正蹲他车跟前,起子插在锁眼里拧得咯吱响。
"干啥呢!"王科宝一声吼,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。那贼骨头蹿得比兔子还快,军绿胶鞋在柏油路上打滑,一溜烟钻进巷子没了影。车锁上两道新鲜的划痕泛着银光,王科宝心疼地摩挲着凤凰牌车标。环顾四周,别的车不是锈迹斑斑就是缠着铁链拴在电线杆上,就他这辆二八大杠擦得锃亮,车辐条跟银筷子似的排得整整齐齐。
推车转到环城路拐角,红砖墙上刷着"计划生育好"的标语,白石灰溅得到处都是。刚要过弯,忽然听见小树林里传来熟悉的烟嗓:"带钱了吗?"王科宝脚下一顿,车轱辘碾着碎石子咯嘣响。透过槐树枝杈,隐约看见张有根军绿外套的衣角,对面站着穿碎花衫的红姐。
"过两天就回来,医院那小子屁事没有。"红姐掏出手绢包往张有根怀里塞,腕子上的银镯子碰得叮当响,"你爹气得把搪瓷缸都摔瘪了,医药费还是他垫的......"
王科宝猫着腰把车推到马路对面,心跳得比车铃铛还急。骑出去百来米又猛捏刹车,轮胎在黄土路上划出两道痕。一咬牙调转车头,蹑手蹑脚绕到树后头。张有根正靠着树干抽烟,火星子快烧到滤嘴了。脸上横着道结痂的疤,胡茬子青乎乎一片,活像老了十岁。
"有根哥!"王科宝嗓子眼发紧。张有根拳头抡到半空又收住,烟头在树皮上碾出个黑印:"你小子咋在这儿?"
"接我姐......"话没说完就被打断。张有根竖起衣领,三两步拐进民房夹缝没了踪影。王科宝呆立在原地,瞅见砖墙上糊着张残破的通告,雨水把墨迹晕成团团鬼画符。突然想起前世严打时在布告栏看见的名字,喉头像卡了鱼刺。
车站出口涌出股人潮,挑鸡笼的、扛麻袋的,还有个抱奶娃的妇女衣裳前襟湿了一片。王科宝坐在车后座啃指甲,目光扫过每个旅客的衣领袖口。穿蓝布工装的大概是厂里职工,戴草帽的八成是郊区菜农,拎人造革皮箱的说不定是跑业务的。
日头西斜时,一抹翠绿晃进眼帘。王红玲挎着竹篮挪过来,布鞋沾满黄土。篮子里探出几根蔫吧的茭白,盖着蓝印花布。几个蹬三轮的围上去抢生意,有个黑脸汉子伸手就要拽篮子。
"姐!"王科宝箭步冲过去拍开那只脏手。三轮车夫骂了句本地方言,吐了口痰悻悻离去。王红玲怔怔望着比自己高半头的弟弟,过年时还齐自己眉毛呢。手指拂过车把上缠的防滑胶带,冰凉凉扎手。
"爸说你写文章挣钱......"话到嘴边变成声叹息。王科宝接过沉甸甸的竹篮,里头除了茭白还有罐腌雪菜,封口的红布用麻绳扎得结实。后座弹簧吱呀响了两声,王红玲侧坐着攥紧车座,碎花头巾被风掀起个角。
南大街飘来炸油墩子的香,王科宝蹬得飞快:"妈今晚包饺子,韭菜鸡蛋馅的!"后头半晌没动静,扭头看见大姐盯着路边的裁缝铺出神。玻璃橱窗里挂着时兴的的确良衬衫,跟她身上洗得发白的旧外套一比,像蒙了层灰。
"卫东他......"车轮碾过窨井盖颠了一下,王红玲话头断了。前头供销社门口排着长队,喇叭里循环播放"凭票购买肥皂"。王科宝刹住车,瞥见大姐腕子上的银镯子勒出道红印——还是出嫁时母亲给的陪嫁。
拐进家属院时,夕阳把梧桐树影拉得老长。陈素娘系着围裙在门口张望,手里锅铲还滴着油。瞧见闺女瘦削的脸,眼圈唰地红了:"死丫头也不知道多吃点!"手指戳到王红玲额头又舍不得用力,最后变成摩挲。
堂屋里飘着醋香,王建设正往八仙桌上端饺子。搪瓷盘里白胖胖的元宝似的,冒着热气。小妹趴在条凳上数饺子褶,抬头咧嘴笑露出缺了的门牙:"大姐包的比妈还好看!"
王红玲夹起个饺子,醋汁顺着褶子往下淌。咬破薄皮,韭菜混着炒鸡蛋的香在嘴里漫开。突然喉头一哽,眼泪砸进醋碟里。陈素娘筷子啪地拍在桌上:"明儿就找那混小子说理去!当我们老王家没人了?"
夜里暑气未消,王科宝躺在竹床上翻烙饼。月光透过纱窗在地上织格子,知了在院里槐树上扯着嗓子嚎。隔壁屋传来压低的啜泣,还有母亲絮絮的安慰。他摸出枕头下的铁皮盒,钢镚儿撞得叮当响——得给大姐扯块灯芯绒,做件宽松衣裳。
天蒙蒙亮时,王红玲蹲在井台边洗衣裳。搓衣板磨着补丁摞补丁的旧衬衫,肥皂泡顺着青石板流进阴沟。王科宝扒着窗棂看那单薄的背影,想起前世她流着血被人抬回来的样子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。
"科宝!"陈素娘在厨房喊,"去合作社打醋!"玻璃瓶递到手里还带着体温。王科宝蹬上车冲出大院,晨风鼓起衬衫像张帆。路过照相馆时橱窗换了新布景,蓝天白云衬得昨天的全家福愈发灰扑扑的。
合作社刚开门,排队买早点的队伍拐了两个弯。王科宝踮脚张望,瞧见案板上金黄的油条嗤嗤响。摸出粮票又缩回手——得省着给大姐买红糖。转身时撞上个戴草帽的,抬头正对上张有根躲闪的眼神。
"有根哥!"王科宝拽住他衣角。草帽檐下那道疤结了黑痂,像条蜈蚣趴在脸上。张有根甩开他的手往巷子里钻,军绿胶鞋踩得积水四溅。王科宝追了两步,裤腿溅满泥点子,终究没赶上。
回程时特意绕到派出所,公告栏新贴了治安条例。浆糊还没干透,在晨光里泛着亮。王科宝盯着"严厉打击违法犯罪"那几个红字,突然听见身后叮铃铃响。红姐骑着二六女式车掠过,车筐里塞着捆空心菜。
晌午陈家老宅飘来炖肉香,王科宝蹲在墙根下啃黄瓜。听见父亲在堂屋拍桌子:"离就离!孩子跟咱姓王!"瓷碗磕在桌面上当啷响。大妹攥着成绩单从里屋出来,眼睛红得像兔子。
傍晚王红玲收拾包袱,那件旧外套叠得方方正正。陈素娘往竹篮里塞了罐猪油,又偷偷塞了两张粮票。王科宝把新买的灯芯绒布料塞进行李,被大姐拍了下手背:"乱花钱!"
送站那天起了雾,班车顶棚上落满灰麻雀。王红玲从车窗探出身,腕子上的银镯子磕在铁框上。王科宝追着车跑,书包里《青年作家》杂志滑出来,封面沾了泥。大妹突然喊:"姐,顶针落家里了!"银亮的小圈滚进路旁水沟,晃了两下沉底了。
回家路过照相馆,全家福已经摆在橱窗角落。黑白照片里小妹的虎牙闪着光,王红玲的手虚搭在肚子上。王科宝盯着看了许久,直到老板出来换背景布。新布景是西湖风光,三潭印月衬得他们的笑脸像褪了色的旧年画。
当晚暴雨倾盆,瓦片被打得噼啪响。王科宝缩在被窝里听雷声,突然听见院门咣当响。闪电劈亮天际的刹那,看见张有根湿漉漉地站在雨里,额角淌着血。军绿外套撕了个口子,露出里头泛黄的棉絮。
"有根哥!"王科宝赤脚冲出去。张有根踉跄着扶住门框,手指冷得像铁:"别吱声......"话没说完就栽倒在青石板上。陈素娘举着煤油灯出来,光晕里照见泥地上拖出的血痕,被雨水冲成淡粉色。
王建设背人进屋时,王红玲正抱着红糖罐发愣。小妹吓得直往大妹身后躲,被陈素娘赶去烧热水。王科宝翻出红药水,棉签抖得撒了半瓶。张有根军装里掉出个牛皮纸信封,邮戳盖着"江口县"。
后半夜雨停了,派出所的手电光在巷子里晃。王科宝蹲在房顶望风,瞧见民警挨家挨户敲门。瓦片上的积水顺着屋檐滴落,在月光下串成银链子。张有根的高烧说胡话,翻来覆去念叨"我不是主犯"。
天擦亮时,红姐踩着露水来拍门。鬓角的白头发没染,眼袋垂到颧骨。塞给陈素娘一卷皱巴巴的钞票,抱起昏睡的弟弟就要走。王科宝追到巷口,晨雾里传来她沙哑的嗓音:"跟他说,姐在码头等他......"
那天之后,王科宝常盯着车站通告栏发呆。江口县的班车还是每天一趟,王红玲的座位总是空着。有回瞧见个背竹篓的老汉,侧脸像极了张有根他爹,佝偻着背挤在人群里,军用水壶带子都快磨断了。
立秋那天,陈家送来半扇猪肉。王科宝帮着抬进厨房,瞧见案板底下塞着捆旧报纸。最上头那张印着公审大会的照片,某个模糊的侧影让他心头一跳。剁肉声震得梁上灰簌簌落,混着眼眶的热气迷了眼睛。
晚饭照例是饺子,王红玲从江口县寄的信搁在五斗柜上。王建设多喝了二两烧酒,念叨着要给外孙打长命锁。小妹的牙窟窿长出了新牙,笑得比从前更欢。王科宝咬破饺子皮,尝到满嘴咸涩——不知哪个糊涂蛋把眼泪掉进了馅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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