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8章:盖房子

陈素娘这辈子都忘不了那天踏进江口县车队大院的情景。太阳毒得能把柏油路晒化，她拎着网兜装的八个红壳鸡蛋，红糖纸包被汗水浸得发潮。女婿王建设扛着半麻袋新米，米袋角蹭得的确良衬衫发黄。大闺女红玲挺着五个月的肚子跟在后头，塑料凉鞋在水泥地上拖出沙啦啦的响。

筒子楼墙根堆着蜂窝煤，王建设刚踩上二楼的水泥台阶，就听见头顶传来咚咚的剁馅声。胡卫东他妈系着蓝布围裙在灶台前忙活，案板上摞着切得透光的腊肉片，铝锅里炖的排骨汤咕嘟冒泡。

"亲家来也不提前说声！"老太太油手在围裙上蹭了两把，老花镜被热气蒙得白茫茫的，"卫东今儿刚歇班，我正给他补身子呢！"说着往汤里撒了把枸杞，红果子在奶白汤里上下翻腾。

饭桌上摆着青椒肉丝、腊肉炒蒜苗，油汪汪的菜汤顺着搪瓷盘边往下滴。王红玲扶着腰刚坐下，防盗门锁咔嗒一响。胡卫东他妹抱着两岁的奶娃挤进来，孩子尿布上的馊味混着油烟味，呛得人直犯恶心。

"哟，踩着饭点回来打秋风呢？"老太太筷子啪地拍在碗沿，米粒蹦到王红玲手背上，"当这儿是人民食堂啊？"王建设手里的酒杯一晃，新酿的米酒泼湿了的确良裤腿。

胡卫东刚要起身接媳妇的布包，他妈一嗓子吼得窗玻璃直颤："坐下！"王红玲攥着布包带的手指节发白："妈，我刚从卫生院产检回来......"

"产检产检，城里人就是金贵！"老太太扯着嗓门打断，油花子溅到汤碗里，"我生卫东那会儿还在车间搬齿轮呢！"说着往儿子碗里夹了块带脆骨的排骨，"吃你的！"

对门张婶端着搪瓷缸假装接开水，塑料拖鞋在走廊上踢踏了三个来回。胡卫东大姐缩在墙角喂孩子米糊，铝勺碰碗的叮当声轻得像蚊子叫。陈素娘在门外听得真切，网兜麻绳勒得手心发烫。王建设刚要推门，被她拽住中山装下摆。

屋里碗碟叮当响，老太太的嗓门震得吊灯晃悠："卫东的工资折子要不在我这儿，早叫你败光了！上月扯的那块的确良，够买半扇猪肉......"

"妈！"胡卫东突然站起来，椅子腿在地砖上划出尖响，"红玲怀着......"

"怀着咋了？我怀你的时候......"老太太正要翻旧账，防盗门咣当一声撞在墙上。陈素娘三步并两步冲进来，网兜往饭桌上一墩，鸡蛋在红糖堆里滚了两圈。

"亲家母好手艺啊！"陈素娘皮笑肉不笑，指甲掐进掌心的月牙印泛着白，"这排骨汤炖得，香得整栋楼都流哈喇子！"走廊上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关门声——看热闹的邻居们终于不用扒门缝了。

胡卫东他妈的脸涨成猪肝色，汤勺当啷掉进锅里。王建设从中山装内袋掏出个蓝皮笔记本，手指头沾着唾沫翻到折角页："去年腊月二十八，你家卫东在我们家炕头写的保证书，要不要我给大伙念念？"

"第一条，永远对红玲好；第二条，小家的事红玲做主；第三条，搬出来单过；第四条，生儿生女都疼；第五条，做不到就让我老胡家断子绝孙！"王建设每念一条，胡卫东的脑门就低一寸，最后都快埋进汤碗里。

对门张婶扒着门缝插话："哎呦喂，这白纸黑字写得真真儿的！"她手里瓜子壳撒了一地，"胡家嫂子，你家卫东这保证书比结婚证还管用呢！"

老太太急得直拍大腿："亲家这话说的！我们老胡家......"

"你们老胡家规矩大过天！"陈素娘扯过闺女胳膊，袖口往上一撸，青紫的掐痕像爬了条蜈蚣，"新社会了还搞旧社会婆婆立规矩那套？红玲怀着你家骨肉，回自己家还得看脸色？"

王红玲突然哇地哭出声，眼泪珠子砸在汤碗里："妈，卫东的工资折子都在婆婆手里，我产检钱还是找我二姑借的......"她从布包底层掏出皱巴巴的缴费单，蓝墨水字迹被泪水晕成了墨团。

走廊上炸了锅。三楼李会计探着脖子喊："胡师傅跑长途月工资八十二块五呢！"四楼小年轻起哄："敢情胡家是娶媳妇还是招长工啊？"

胡卫东猛地抬头，油汗顺着脖子往下淌："妈！我每月交你六十块，不是说给红玲......"

"放你娘的屁！"老太太抄起汤勺指着他鼻子，"你媳妇三天两头往娘家捎东西，我不替你把着钱，这家早败光了！"说着突然捂住心口，"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，儿子娶了媳妇......"

王建设啪地合上笔记本："走！咱们找车队书记评理去！"他扯着胡卫东往外走，皮鞋跟跺得地砖咚咚响。老太太顿时不装病了，扑上来拽儿子裤腿："卫东！卫东你不能......"

筒子楼里看热闹的越聚越多。陈素娘扶着闺女往门外走，扭头朝人群喊："各位邻居作证啊！我们老王家闺女怀着孕还要倒贴婆家，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！"

"就是！"张婶把瓜子壳往地上一摔，"胡老太天天显摆儿子孝顺，敢情孝的是她自己腰包！"几个年轻媳妇跟着帮腔，她们早看不惯老太太让儿媳妇用洗衣粉洗头。

胡卫东被老丈人拽着下了楼，劳动布工作服领子都扯开了线。车队书记正在车棚修自行车，听明白来龙去脉，扳手往工具箱里一扔："胡闹！新时代还搞封建家长制？"他沾着机油的手指头点着胡卫东胸口，"明天就把工资折子还给媳妇！"

那天傍晚，筒子楼里飘着各家各户的晚饭香。胡卫东蹲在楼道口抽完第八根大前门，终于摸出贴身藏着的存折。老太太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，存折里八百三十七块六毛的存款刺痛了她的眼——那是儿子跑青藏线攒的辛苦钱。

王红玲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，在娘家带来的樟木箱里翻出褪色的红绸被面。陈素娘往闺女手里塞了把瓜子："早该这么治他们！你爸当年......"

"妈！"王建设在厨房喊，"酱油瓶见底了！"陈素娘骂了句"老东西"，嘴角却翘了起来。窗外的夕阳把筒子楼染成橘红色，谁家红灯牌收音机里正唱着"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无限好啰喂......"

胡卫东蹲在煤堆旁数存折里的零钱，听见楼上传来剁饺子馅的咚咚声。对门张婶家的半导体收音机换了台，正在播报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。筒子楼外墙的爬山虎被晚风吹得沙沙响，有片枯叶落在他沾着机油的劳保鞋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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