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1章:杜秀敏(二)
王科宝接过那张绿色的汇款单时,手指尖都在发颤。邮递员春生扶着二八杠自行车站在院门口,车把手上挂着的帆布包里露出几封挂号信的边角。知了在槐树上扯着嗓子叫,水泥地被晒得泛白光,春生的草帽檐上全是汗渍,蓝布工装的后背湿成了深色。
"春生哥,你这趟可真是及时雨啊!"王科宝拿汇款单当扇子扇风,油墨味混着汗味往鼻孔里钻。他瞧见春生军用水壶晃荡着,壶身让太阳烤得发烫,连忙转身朝屋里喊:"大妹,倒碗凉茶来!"
里屋传来凉席翻动的簌簌声,大妹含糊应了句"就来"。春生摆摆手,从车筐里掏出个泛黄的信封:"这是《少年文艺》编辑部寄的,说是你上回投稿的订阅单要补盖章。"他说着从帆布包翻出公章,红印泥在日头底下晒得发软,往订阅单上一摁,就洇出个模糊的圆戳。
王科宝盯着那个红圈圈直乐。上个月他去邮局开订阅单,柜台后梳麻花辫的姑娘非说公章在主任那儿,让他改天再来。没想到春生这邮递员倒是神通广大,蹬着自行车就把这事儿办了。
"等你高考完,记得来邮局找我。"春生接过凉茶一饮而尽,碗底沉着两片薄荷叶,"我们仓库里压着好些退回来的杂志,你要是有兴趣......"话没说完,车铃铛突然叮铃铃响——前轮碾着块碎瓦片,惊得晾衣绳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。
陈素娘挎着菜篮子拐进巷口时,正看见春生的自行车消失在梧桐树荫里。竹篮里的茄子还沾着露水,青椒把报纸浸湿了一角。她跺了跺脚,解放鞋底在水泥地上蹭出白印子:"大热天的也不关纱门,蚊蝇都飞进屋了!"
王科宝从里屋探出头,户口本在手里攥得发皱:"妈,我这就去邮局取钱。"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白汗衫往身上套,后脖颈蹭到领口的补丁,粗粝的触感让他想起上个月赶稿时,油灯把袖口烧出的那个洞。
陈素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,花布围裙沾着韭菜叶:"买台风扇也好,你屋里的凉席都烫手。"她忽然想起什么,转身从五斗柜抽屉里摸出个手帕包,"这五块钱你拿着,算妈贴补的。"
王科宝刚要推辞,就听见院墙外传来清脆的车铃声。杜秀敏推着辆老式凤凰车站在树荫下,车把手上挂着的网兜里装着课本。月白衬衫让汗浸得贴在背上,两根麻花辫梢系着褪色的红头绳。
"阿秀姐找我问数学题。"王科宝跨上自行车,链条卡啦卡啦响,"晌午就回来。"他瞥见杜秀敏车筐里露出的试卷边角,蓝墨水把牛皮纸袋都洇透了,活像泼了幅水墨画。
杜秀敏望着王科宝远去的背影,攥着车把的手心沁出汗来。车座上的凉席垫子硌得腿疼,她想起奶奶今早特意煮的茶叶蛋,用蓝边碗盛着还冒着热气。那碗是爷爷留下的物件,碗底印着"公私合营"的红字,边沿磕了好几个缺口。
朱老太太正在门口择苋菜,老花镜滑到鼻尖上。看见孙女推车进来,忙在围裙上蹭了蹭手:"灶上煨着绿豆汤,放井水里镇过了。"竹筛子里的苋菜根还沾着泥,红茎绿叶衬得她手上的老年斑愈发明显。
"奶奶,我去趟王同学家。"杜秀敏把试卷理了理,最上面那张几何图让汗渍晕开了,"他数学好,能帮我看看错题。"话没说完,老太太已经颤巍巍站起来,蓝布褂子的盘扣松了一颗。
里屋飘来茶叶蛋的香气,五斗柜上的座钟当当敲了九下。杜秀敏望着墙上泛黄的全家福——那是五年前拍的,父母抱着弟弟坐在藤椅上,她站在旁边像棵突兀的小树。相框玻璃裂了道缝,正好横在她胸口。
邮局柜台前排着长队,吊扇在头顶嗡嗡转。王科宝数钱时,纸币被汗浸得发软。柜台后的姑娘拨着算盘珠,忽然"咦"了一声:"同志,你这汇款单上备注栏有字。"她推了推圆框眼镜,念道:"《少年仙侠传》前六章稿费......"
后面排队的大婶抻着脖子往前凑:"小同志是作家啊?"她手里攥着汇款单,红头绳扎的小辫跟着脑袋直晃,"我闺女最爱看武侠小说,你下回出书给留个签名呗!"
王科宝耳根发烫,胡乱应了声,抓起钱就往帆布包里塞。崭新的票子带着油墨香,混着柜台上的浆糊味往鼻孔里钻。他想起上个月熬夜赶稿,煤油灯把蚊帐熏出个焦黄的洞,气得陈素娘举着笤帚追了他半条街。
供销社的玻璃柜台前挤满了人,电风扇的包装箱堆得像小山。售货员扯着嗓子喊:"骆驼牌还剩三台!要的赶紧开票!"穿的确良衬衫的胖子正跟人争执:"我先来的!这台风扇罩子有点瘪......"
王科宝抹了把汗,帆布包贴在背上湿漉漉的。他瞥见价签上的红字——65元一台,抵得上普通工人两个月工资。柜台后的姑娘突然探出身:"哎!你不是上回来买《数理化自学丛书》的那个......"
话没说完,穿中山装的中年人挤过来,手里的票子拍在玻璃柜台上啪啪响:"给我来两台!要带定时功能的!"他腕上的上海表反着光,表链松垮垮地垂着,活像挂着串银钥匙。
王科宝被人流挤到布匹柜台前,樟脑丸的辛辣味直冲脑门。红绸布堆得像晚霞,蓝卡其布叠得整整齐齐,让他想起杜秀敏总穿的那条洗得发白的裤子。柜台后的阿姨正在扯布,木尺"啪"地拍在柜台上,惊飞了落在布匹上的苍蝇。
"科宝!"炸雷似的喊声从楼梯口传来。丁宇圆滚滚的身子卡在人群里,白衬衫腋下湿了两大块,"我妈在电器柜留着台风扇,快跟我来!"他腕上的表链子叮当响,上海牌表面蒙着层汗雾。
丁母正跟售货员小秦咬耳朵,蓝布包袱摊在柜台上,露出半截牛皮凉鞋的盒子。看见王科宝,她眼睛笑成了月牙:"就要当中那台,转头最稳当。"说着从包袱里摸出三张购物券,券角的公章红得发亮。
王科宝数钱时手直打颤,新票子上的拖拉机图案在汗湿的指尖模糊成团。丁宇凑过来吹气,薄荷糖的味道混着汗酸味:"我妈说要认你当干儿子,这下我真多个兄弟了!"他腕表蹭到王科宝胳膊,冰得人一激灵。
电器柜的吊扇突然停了,人群里响起嗡嗡的抱怨声。小秦踩着凳子修电闸,蓝布工装裤绷得紧紧的。丁母掏出手绢扇风,忽然瞥见王科宝帆布包里的《少年文艺》:"这期上有你文章?回头给干妈留本签名杂志!"
王科宝支吾着应了,后背让太阳烤得发烫。三个包装箱捆在自行车后座,麻绳勒进纸箱的棱角。路过国营理发店时,剃头师傅老周探出头:"科宝又发表文章啦?"他手里的推子还沾着碎发,在阳光下闪着银光。
拐进家属院时,车把让纸箱带得一歪。王科宝单脚撑地,看见杜秀敏蹲在自家门口的石阶上。月白衬衫让夕阳镀了层金边,试卷摊在膝头,铅笔在草稿纸上划出沙沙的声响。大妹端着凉茶出来,搪瓷缸子凝着水珠,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痕迹。
"阿秀姐等你好半天了。"小妹从纱门里钻出来,辫梢的蝴蝶结快散了,"她说第五题怎么也算不对。"这丫头片子刚啃完香瓜,手指头黏糊糊的就要往试卷上戳,被大妹一巴掌拍开。
王科宝卸货时,纸箱角在门框上蹭出道白印。三台风扇在堂屋地上排开,淡绿色铁皮外壳泛着冷光。杜秀敏凑近了看摇头装置,发丝扫过扇罩,惊得王科宝直喊:"当心绞着头发!"声音大了些,倒把人家姑娘闹了个大红脸。
陈素娘拎着酱油瓶进门时,差点被电线绊个趔趄。她举着锅铲要骂,看见杜秀敏在帮大妹理线圈,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。煤球炉上的排骨咕嘟咕嘟响,油星子溅到蓝布围裙上,晕出几个黄点。
"留着吃饭吧。"陈素娘往锅里撒了把冰糖,"尝尝阿姨做的红烧排骨。"她说话时瞄着杜秀敏打补丁的裤脚,突然想起什么,转身从五斗柜里翻出块蓝卡其布,"这是上回扯多了的,你拿去做条新裤子。"
杜秀敏推辞的话还没出口,小妹已经抱着布料往她怀里塞。窗外的知了突然噤了声,暮色像滴墨汁在宣纸上晕开。王科宝调试风扇时,瞥见杜秀敏在稿纸上写的演算过程,铅笔印子力透纸背,把第七题的辅助线描得又粗又重。
丁宇来蹭饭时,风扇已经转起来了。他扒着门框抽鼻子:"真香!陈姨这手艺能开饭馆了!"腕上的表链子碰着门框叮当响,惊得锅里的热油噼啪炸开。陈素娘举着锅铲追出来,他泥鳅似的钻到八仙桌底下,撞得条凳移位,在地面上划出刺耳声响。
晚饭摆上桌时,天边滚过闷雷。五斗柜上的座钟当当敲了七下,震得玻璃罩子微微发颤。杜秀敏望着窗外的积雨云,突然想起奶奶嘱咐要收的晾衣绳。她起身告辞,陈素娘硬往她书包里塞了两块鸡蛋糕,油纸包上的红绳头在暮色中一晃一晃。
王科宝推车送她到巷口,车灯照见水泥地上的裂缝里钻出的野草。杜秀敏的书包带突然断了,试卷散了一地。两人蹲在路灯下捡纸时,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,蓝墨水在纸上晕成朵朵乌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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