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2章:由奢入俭难(二)
王科宝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绕过晾着咸菜干的竹匾,看见小妹正踮着脚尖站在老槐树下。七月的日头毒辣辣地晒着,树影缩成小小的一团,小妹的碎花布衫后背洇出一片深色的汗渍。她手里举着根细竹竿,竿头用铁丝弯成个圆圈,上面缠着稀稀拉拉的蜘蛛网,在风里飘得像团柳絮。
"哥!"小妹听见脚步声回头,鼻尖上沾着灰,辫梢的蝴蝶结歪到耳朵边,"这破网子根本粘不住!"她说话时竹竿一晃,惊飞了树干上的两只金龟子,甲壳在阳光下一闪就不见了。
王科宝接过竹竿,铁丝圈上的蜘蛛网薄得能透光。他蹲下身捏了捏小妹晒得发烫的脸蛋:"走,哥带你找结实的网去。"墙根下的杂草丛里堆着破瓦罐和烂竹篓,几只圆肚子的花蜘蛛正忙着在杂物间织网。银亮的蛛丝层层叠叠,在烈日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,活像老裁缝铺子里的蕾丝边角料。
"对不住啦。"王科宝屏住呼吸,把铁丝圈轻轻按在最大的那张网上顺时针绕了三圈。受惊的黑蜘蛛"唰"地蹿进瓦罐裂缝,八条腿快得只剩残影。小妹蹲在旁边数蜘蛛卵,灰扑扑的卵囊像颗发霉的棉桃。
竹竿头很快缠成个白绒绒的网兜,小妹蹦蹦跳跳往小树林跑,解放鞋带散开了也顾不上系。林间蒸腾着松脂的清香,蝉鸣声震得人耳膜发颤。王科宝仰头寻了只趴在低枝上的黑蝉,六条带倒刺的腿正牢牢扣着树皮,鼓动的腹部长着两片透明的发声膜。竹竿从下方悄悄探过去,网兜快准狠地往上一扣——知了刚振翅就被黏住了翅膀,扑腾着发出急促的"吱吱"声。
"第十七只!"小妹撩起衣摆兜成个布兜,知了在里头撞得布面直颤。她赤脚踩在滚烫的泥地上,脚趾缝里沾着草屑,"再捉三只凑个整!"话没说完,树梢突然落下一泡鸟屎,正砸在她脑门上。王科宝憋着笑掏出手帕,小妹却满不在乎地抹了把脸,沾着鸟屎的手帕被她团成球塞进裤兜。
蝉鸣声突然变得刺耳。林边土路上传来深一脚浅一脚的脚步声,杜秀敏深蓝色的确良衬衫被汗水浸成墨色,辫梢散开几缕碎发,眼睛肿得像熟透的桃子。她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成绩单,鲜红的"279"分刺得人眼疼——离中专线就差一分。
"阿秀姐?"王科宝把竹竿往树杈上一靠。上个月在县图书馆,他撞见杜秀敏缩在书架后面啃冷馒头,膝盖上摊着本翻烂的《代数习题集》。窗外的夕照给她的侧脸镀了层金边,铅笔在草稿纸上沙沙作响,写着写着突然掉下颗泪珠子,在数字上晕开个小圆点。
杜秀敏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,指甲缝里还沾着复写纸的蓝色:"我完了......"话没说完,远处传来拐杖点地的声响。朱老太太踩着满地枯枝过来,灰布衫被汗水洇成深灰色,银白的发髻歪在耳边,活像顶着个鸟窝。
"作死的小蹄子!"老太太扬起拐杖要打,枣木杖头包着的铜皮在烈日下反光。杜秀敏缩着脖子往王科宝身后躲,惊飞了小妹布兜里的知了。老太太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,食指缠着块发黄的胶布——准是纳鞋底时被锥子扎的。
颤巍巍的手从怀里掏出个蓝印花布包,揭开是街道办的介绍信,底下压着三张皱巴巴的粮票和五毛钱钢镚。老太太突然剧烈咳嗽起来,佝偻的脊背弯成虾米,唾沫星子溅在成绩单上,晕开了"政治"科目的分数。
堂屋八仙桌上,陈素娘刚晾完床单,围裙上沾着面粉。她瞥见杜秀敏汗湿的衣领,转身从五斗柜摸出瓶风油精:"大晌午的日头毒,快擦擦太阳穴。"瓷瓶磕在桌角"当啷"一声,薄荷味混着井水的凉气在屋里漫开。
王科宝溜进西厢房,樟木箱"吱呀"掀开条缝。铁皮盒里整整齐齐码着十张大团结,新钞的油墨味混着樟脑丸的气息。他又抽出张信纸,英雄钢笔在"广州火车站"几个字上顿了顿,添上句"出站往右走三百米有公厕,别喝陌生人递的水"。窗外的知了突然齐声嘶鸣,钢笔水在纸上洇开个小墨点。
杜秀敏抱着包袱要走时,陈素娘正从樟木箱底翻出件八成新的的确良衬衫。浅蓝色的布料洗得发软,领口别着枚褪色的蝴蝶胸针:"这原是想给科宝改件短袖的。"她在衣襟上比划着,袖口的磨痕被巧手缝成朵梅花。
王建设蹲在灶台后烧火,火光映着他黝黑的脊梁。铁锅里的剩饭"滋滋"响,他往灶膛里塞了把麦秸,忽然开口:"南边潮湿,带上痱子粉。"烟囱冒出的青烟被风扯散,飘进屋里呛得杜秀敏直揉眼。
长途汽车站飘着柴油味,最后一班车的轮胎碾过晒化的柏油,留下道蚯蚓似的黑印。杜秀敏蜷缩在最后一排,怀里紧紧搂着包袱。车窗玻璃被晒得发烫,颠簸中能听见知了在布袋里扑腾。她摸出那封被体温焐热的信,王科宝的字迹像他说话一样干脆利落:"遇到查票的别慌,把介绍信和户口本放一起......"
暮色漫进车窗时,远处山峦起伏的轮廓让她想起老槐树下的蛛网。布袋里的知了突然发出声微弱的"吱——",像是夏天最后的叹息。信纸右下角画着个小箭头,翻过来是张简笔画地图,劳务市场到招待所的路线标得清清楚楚,连巷口修鞋摊的位置都没落下。
车轮碾过坑洼的省道,杜秀敏把脸贴在玻璃上。经过化肥厂时,刺鼻的氨气味钻进来,她突然想起王科宝蹲在拖拉机旁修轴承的样子。沾满机油的手套,卷起的裤腿露出结实的脚踝,拆卸扳手"咔嗒咔嗒"的声响和此刻车轮的节奏莫名重合。
夜色渐深时,她在包袱里摸到硬邦邦的东西——陈素娘塞进去的铝饭盒,里头装着三个茶叶蛋,蛋壳用红纸染得喜气洋洋。剥开的蛋清上留着指印,准是小妹偷吃时蹭上的。杜秀敏就着车窗外的月光咬了口,咸香里混着淡淡的铁锈味,像极了那年除夕在王科长家吃的年夜饭。
后排突然传来婴儿啼哭,年轻母亲撩起衣襟喂奶。月光落在那片雪白的胸脯上,杜秀敏慌忙别开眼,却瞥见妇人脚边的竹篮里露出半截藕节似的胳膊——婴儿手腕上系着红绳,坠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,和王科宝别在钥匙串上的那枚一模一样。
车过长江大桥时,江风裹着水汽灌进来。杜秀敏攥紧装钱的信封,塑料封皮被汗浸得发软。信纸上突然多了圈水渍,她慌忙用袖口去擦,蓝黑墨水却晕开了"小心扒手"四个字。远处货轮的汽笛撕开夜幕,惊飞了芦苇荡里的夜鹭,扑棱棱的翅膀声让她想起小妹在林间奔跑的模样。
天蒙蒙亮时,她在服务区厕所的镜子里看见自己浮肿的眼皮。水龙头流出的水带着铁腥味,掬水洗脸时,忽然摸到耳后有个硬块——是陈素娘别上去的蝴蝶胸针,金属翅膀在晨光里微微发颤。别针不知何时松了,在她耳垂上扎出个小血珠。
重新上路时,前排的老汉在啃烧饼,芝麻粒掉在杜秀敏的包袱上。她想起朱老太太纳的千层底布鞋,鞋帮里总藏着炒熟的芝麻——说是走远路能防饿。老太太拄拐杖追打她的样子突然清晰起来,枣木杖头点地的"笃笃"声和此刻车轮碾过减速带的节奏渐渐重合。
日上三竿时,她终于看清了广州火车站的红砖墙。月台上挤满挑着扁担的民工,汗酸味混着广式腊肠的甜腻扑面而来。照着信上的指示往右走,公厕门口排队的女人都穿着紧绷绷的健美裤,烫着钢丝似的爆炸头。水龙头流出的自来水泛着漂白粉味,她灌了两口,突然被个穿花衬衫的男人撞了个趔趄。
"对不住啊靓女。"男人扶了她一把,掌心有层粗茧。杜秀敏触电似的缩回手,信纸上"小心搭讪"四个字突然在眼前放大。她抱紧包袱钻进人群,帆布鞋踩过满地甘蔗渣,鞋底粘了块口香糖,拉扯出长长的银丝。
劳务市场的大厅像个蒸笼,吊扇叶转得让人头晕。招工启事用图钉扎在软木板上,"包吃住"三个字被圆珠笔反复描粗。她蹲在墙角填表时,发现申请表背面印着某化肥厂的广告——和王科长家院里那袋"红三角"牌化肥的包装一模一样。
傍晚时分,她跟着个穿工装的女人走进玩具厂宿舍。铁架床的绿漆剥落,上铺挂着件印着"少林寺"字样的文化衫。窗外的霓虹灯渐次亮起,她在搪瓷盆里洗脚时,发现盆底印着"无城县百货公司"的红字——和家里用了十几年的洗脚盆是同一个款式。
夜班铃响时,她摸着黑往车间走。流水线传送带"咔嗒咔嗒"响个不停,塑料小兵的零件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。给玩偶贴眼睛时,她突然想起小妹兜里扑腾的知了,塑料眼球"啪嗒"粘歪了,线长操着粤语骂了句什么,她没听懂,但那个拖长的尾音像极了王科长训人时的腔调。
休息间隙,她蹲在消防通道写信。圆珠笔在膝盖上打滑,字迹歪歪扭扭像爬行的蚂蚁:"陈阿姨,痱子粉派上用场了......"写到王科宝时笔尖突然漏油,蓝黑色的墨迹在信纸上晕成个漩涡。夜风从铁门缝钻进来,卷走她手边的半张招工简章,纸片打着旋儿贴在对面的女工背上——那人的辫梢系着红头绳,和小妹的一模一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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