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7章：代加工（二）

任主任挥挥手示意大家安静，可底下早乱成了一锅粥。张老四蹲在条凳上吧嗒旱烟，烟锅子里的火光映得他满脸沟壑更深了。李二婶拍着大腿嚷嚷："城里人又不是猪，哪吃得了这老些桃！"她胳膊肘碰倒了搪瓷缸子，凉茶泼了一地，惊得墙角的老鼠"吱溜"窜上了房梁。

三姑父猫着腰蹭到任主任跟前，后脖颈上全是汗珠子："要不咱找县里罐头厂说说？"他这话像往热油锅里撒了把盐，屋里顿时炸开了花。王瘸子拄着枣木拐"咚咚"敲地："任家和！你当罐头厂是你家开的？"

拖拉机"突突"地喘着粗气停在了公社大院门口，车斗里跳下来几个风尘仆仆的汉子。王科宝最后一个跳下车，裤脚上沾着的桃树胶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。公社的白墙根底下晒着几簸箕辣椒，红艳艳的像是要烧起来。

任主任办公室的电话机缠着黑胶皮线，转盘拨起来"咔嗒咔嗒"响。王科宝瞅见他食指让烟熏得焦黄，在电话簿上急吼吼地翻页，纸页翻动间带起的灰尘在阳光里跳着舞。第三次拨号时，外头突然传来母鸡下蛋的"咯咯"声，惊得任主任手一抖，号码拨错了位。

"喂？罐头厂吗？"任主任的破锣嗓子震得话筒嗡嗡响，"俺们村黄桃滞销......对对，品相绝对好......啥？代加工？"他脑门上的汗珠子"吧嗒"掉在电话簿上，洇湿了"轻工局"三个蓝墨水字。

王科宝正蹲在门槛上啃青皮梨，突然被拽了个趔趄。任主任把话筒硬塞进他手里："大学生！你跟他们唠！"电话那头传来个慢条斯理的男声，带着点申海口音："小同志，你们要代加工的话，每罐收两毛五成本费......"

村委会的土坯房里挤满了人，汗味和旱烟味混在一起，熏得人睁不开眼。孙寡妇抱着吃奶的娃儿缩在墙角，娃儿的小手抓着母亲褪色的蓝布衫，布料上还沾着桃汁的淡黄色渍子。王科宝瞥见三姑父的解放鞋底磨穿了洞，大拇哥在破洞里不安分地扭动。

"账期一个月，商标咱自己印。"王科宝扯着嗓子喊，声音压过外头知了的聒噪。窗根底下突然传来"哗啦"一声，几个半大小子叠罗汉偷听，把糊窗户的报纸捅了个窟窿。村长抄起笤帚疙瘩往外扔："小兔崽子！滚远点儿耍去！"

张老四"噌"地站起来，补丁摞补丁的裤腿直打晃："凭啥让任家和管账？他要是卷钱跑了咋整？"这话像往滚油里浇了瓢凉水，屋里顿时炸了锅。赵铁柱蒲扇大的巴掌拍在条凳上，震得搪瓷缸子跳起来："任家和要敢昧良心，俺把他家房梁拆了当柴烧！"

三姑父佝偻着背蹲在门槛上，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门框上的老漆。王科宝瞅见他后脖颈晒脱了皮，红通通的像是抹了辣椒油。村委会墙上的奖状框突然"哐当"掉下来，玻璃碴子溅得到处都是——不知谁家的狸花猫蹿上了房梁，正追着麻雀满屋子窜。

任主任扯开汗湿的的确良衬衫，露出晒得黝黑的胸膛："同意的过来按手印！不同意的现在扛着桃子滚蛋！"他这话说得狠，连窗外的知了都吓得闭了嘴。李二婶抖着手蘸印泥，小拇指的裂口渗出血丝，在借据上按出个歪歪扭扭的红圈。

拖拉机突突突地往罐头厂赶时，日头已经偏西。车斗里摞着的黄桃筐用麻绳捆得结实，可还是颠得东倒西歪。三姑父攥着方向盘的手青筋暴起，胳膊肘上的补丁在夕阳下泛着白光。王科宝缩在车斗角落，瞅见个熟透的桃子从筐缝里滚出来，在麻袋片上滴溜溜打转。

罐头厂的白围墙在暮色里泛着青光，万工在门口迎人，工作服上别着三支钢笔。他领着人往车间走，胶鞋底蹭着水泥地吱扭响："这洗果槽分三道水......"话音未落，张老四家的大小子就蹿进水槽，惊得一群青工直嚷："哎呦！鞋！鞋掉槽里了！"

流水线上的景象让王科宝看直了眼。村里来的后生们白毛巾包头，胶皮手套直套到胳膊肘。削皮刀"唰唰"刮下果皮，薄得能透人影儿。三姑父猫腰捡果核的模样，活像在地里拾麦穗。他后脊梁让汗浸得发白，活像晒盐场上的碱地。

半夜里下起了雷阵雨，王科宝蜷在车斗里数星星。三姑父鼾声如雷，怀里还搂着个玻璃罐样品。闪电劈开夜幕的瞬间，王科宝瞅见罐头上"母山槐"三个红字亮得晃眼，像是黑夜里燃起的小火苗。

天蒙蒙亮时，第一车罐头装上了去省城的货车。任主任蹲在车轱辘旁啃冷馍，馍渣子掉在油渍麻花的工装裤上。三姑父突然从怀里摸出个布包，里头裹着半块桃脯："给娃们捎去，就说......就说咱村的桃甜着呢。"

日上三竿时，村委会的破喇叭又响了。任主任的公鸭嗓带着颤音："各家注意！罐头款到账了！"王科宝正帮孙寡妇修篱笆，瞅见她手一抖，竹篾子把指头划了道口子。血珠子滴在篱笆根下的野菊花上，艳得像是新点的胭脂。

打谷场上堆着的空箩筐突然成了香饽饽，张老四和李二婶为争个破筐差点打起来。村长敲着铜锣满村转悠："领钱的排队！领钱的排队！"他缺了门牙的嘴漏风，喊得像是"领钱的派腿"，逗得一群光腚娃娃跟在屁股后头学舌。

王科宝蹲在井台边啃青萝卜，瞅见三姑父攥着账本从合作社出来。阳光把他影子拉得老长，活像棵歪脖子老槐树。合作社的玻璃柜台上，新到的暖水瓶印着大红喜字，映得账本上的数字都红彤彤的。

傍晚时分，村小学突然响起了敲钟声。王科宝跟着人群往学校跑，老远就瞅见教室门口摆着二十套新桌椅。三姑父正蹲在台阶上卷烟叶，火星子明灭间说了句："娃娃们再不用趴砖头写字了。"他脚上的新胶鞋还带着折痕，在夕阳下泛着青蓝的光。

夜色渐浓时，王科宝躺在麦秸垛上看星星。打谷场那头传来二胡声，咿咿呀呀拉的是《朝阳沟》。三姑父的破锣嗓子跟着哼，跑调跑得能拐出十八道弯。不知谁家新买的收音机在放新闻，断断续续听见"农村改革......致富......"

露水下来时，王科宝打了个喷嚏。他摸黑往家走，路过合作社瞅见橱窗里摆着"母山槐"牌罐头，玻璃瓶在月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。柜台底下蜷着只狸花猫，正抱着个空罐头盒耍得欢实，铁皮盖子滚在月光里，亮得像个小月亮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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