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1章:录取通知书(二)
保安支着胳膊在岗亭里打盹,下巴颏的胡茬沾着唾沫星子。八月的日头毒得很,水泥地上蒸起的热浪把铁栅栏门烤得烫手。王科宝把二八大杠往树荫底下一撂,车筐里装着半拉没啃完的烧饼,芝麻粒掉在生了锈的铁丝网上。
"叔,醒醒嘿!"王科宝踮脚敲了敲玻璃窗。保安猛地一激灵,搪瓷缸子里的凉茶泼在深蓝制服上,胸口洇开片水渍。他眯缝着眼瞅见是熟人,脸上的褶子立刻堆成菊花:"小王啊,大热天的跑这来干啥?"
王科宝抹了把额头的汗珠子:"取信呢,省城日报该寄照片来了。"说话间瞥见岗亭桌上堆着摞牛皮纸信封,最底下压着个印红戳的汇款单,边角都卷了毛边。
保安趿拉着塑料拖鞋挪到铁柜前,钥匙串哗啦啦响。第三层抽屉拉开时扑簌簌掉下片灰,里头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封信。王科宝眼尖,瞅见个鼓囊囊的挂号信封,边角还粘着片干枯的梧桐叶——准是邮递员骑车路过梧桐大道时沾上的。
"找着了!"他抽出信封朝保安晃了晃,底下突然露出个浅蓝信封。申海市的邮戳盖得歪歪扭扭,收件人那栏用钢笔写着"顾晓然",字迹秀气得像小姑娘绣的花。
保安抓起大蒲扇往脖梗子猛扇:"那个也捎走呗,省得占地方。"王科宝把两个信封叠着塞进书包,车链子蹭着裤腿哗啦啦响。骑到巷子口时,车胎碾过块碎玻璃,咯噔一下颠得他差点摔下来。
顾晓然家院墙上的爬山虎长得疯,绿油油遮了大半扇门。王科宝抬手要敲门,突然听见里头飘来阵钢琴声,叮叮咚咚像山泉水流过鹅卵石。他缩回手,从书包夹层摸出信封,指甲划开封口的胶水印。
照片哗啦啦散在车座上。最上头那张是顾晓然站在教室窗前,阳光把她的白衬衫照得透亮,马尾辫梢沾着金粉似的。后头玻璃窗上还映着半截黑板报,隐约能看见"新学期新气象"的粉笔字。
"谁呀?"琴声戛然而止,木门吱呀开了条缝。顾晓然穿着鹅黄睡裙,塑料拖鞋上沾着片茉莉花瓣。她手里攥着块湿抹布,指尖还泛着水红色。
王科宝举起浅蓝信封:"邮差让我当回雷锋。"说话间瞥见院里葡萄架下摆着张竹躺椅,藤编茶几上搁着青花瓷茶壶,壶嘴冒着袅袅热气。
顾晓然接过信,指甲在封口处划了道弧线。突然"刺啦"一声,信纸刚抽出来半截,她脸色唰地变了。王科宝瞧见她耳垂慢慢染上胭脂色,像是谁往白玉上点了朱砂。
"进来说话。"她转身时睡裙下摆扫过门槛,带起阵薄荷香。王科宝把自行车支在墙根,车铃铛碰着爬山虎叶子叮铃响。葡萄叶的影子投在石板上,碎成满地跳动的铜钱。
竹躺椅咯吱响,王科宝端起凉透的茶猛灌一口。顾晓然捏着信纸的手指节发白,突然把纸揉成团砸向墙角:"阴魂不散!"纸团撞在晾衣绳上弹开,惊得竹竿上晒太阳的虎皮猫蹿上房顶。
王科宝弯腰捡起皱巴巴的信纸。钢笔字龙飞凤舞写着:"晓然,我报了燕京大学历史系,听说你也..."后头的话被茶水渍洇开了,像是谁哭花了妆。
"青梅竹马?"王科宝挑眉毛,顺手把照片摊在茶几上。有张抓拍特别妙,顾晓然低头写作业时,发丝垂下来遮住半张脸,阳光在她睫毛上凝成颗金豆子。
顾晓然抓起蒲扇猛扇:"打穿开裆裤就住对门,我爸跟他爹在厂里较劲半辈子。"她突然伸脚踢飞了拖鞋,塑料底啪嗒打在葡萄架上,震落几粒青果子。
王科宝憋着笑掏出录取通知书。大红封皮烫金字,底下压着张船票——骛湖码头到申海市,8月18日7点20分,舱位写着"三等舱14铺"。
"走水路?"顾晓然眼睛亮了,抓过船票对着太阳照,"我还没坐过客轮呢!上回去申海市还是坐的绿皮车,煤灰呛得人直咳嗽。"
"江上风光好,甲板吹风比闷罐车强。"王科宝指头在船票上弹了弹,"申海市住一宿,城隍庙小笼包管够。转天再坐夜船去五昌镇,沿江看星星..."
顾晓然突然跳起来往屋里跑,木楼梯咚咚响。下来时抱着个铁皮饼干盒,哗啦啦倒出堆零钱和粮票。"我存了四十三块六,够吃二十笼蟹粉汤包!"她鼻尖沁着汗珠,马尾辫梢扫过王科宝手背,痒痒的。
日头偏西时,王科宝蹬车往丁宇家赶。车筐里照片用报纸裹了三层,怕叫太阳晒褪色。路过供销社时看见胖子蹲在台阶上啃冰棍,汗衫后背湿透贴成地图。
"死胖子!"王科宝猛按车铃。丁宇吓得一哆嗦,冰棍掉在柏油路上,转眼化成一滩糖水。他哭丧着脸抬头,忽然瞥见王科宝车把上挂着的网兜——里头两瓶橘子汽水正往下淌水珠。
"够意思!"丁宇蹿起来抢过汽水,牙齿咬开瓶盖咕咚咕咚灌。气泡顺着下巴流到肚皮上,在汗衫前襟画出个歪嘴笑脸。
王科宝甩给他张船票:"十八号走水路,你跟李明说声。"汽水瓶在石子路上骨碌碌滚,丁宇突然想起什么似的,从裤兜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:"李明那小子,昨儿半夜翻墙来送这个。"
信封里掉出张黑白照片。三个少年勾肩搭背站在校门口,李明眼角还挂着淤青,却笑得见牙不见眼。照片背面用钢笔潦草写着:"散伙饭欠我的汽水,到羊城加倍还。"
暮色染红半边天时,王科宝拐进粮油所大院。墙根儿蹲着几个摇蒲扇的老头,水泥地上用粉笔画着跳房子格子。他家窗户透出暖黄灯光,飘来炸酱面的香气。
"妈!"他支好自行车,摸出信封里最后那张照片。陈素娘举着锅铲出来,围裙上沾着面疙瘩。照片上是她站在教室后门偷看儿子上课,手里还攥着塞给儿子的煮鸡蛋。
陈素娘眼圈倏地红了,撩起围裙角擦照片:"照得怪俊...就是这衣裳该熨熨..."话没说完,厨房飘来焦糊味,她哎呀一声往回跑,拖鞋啪嗒啪嗒打在地板上。
小妹从里屋探出头,羊角辫上别着新买的塑料蝴蝶结。她蹑手蹑脚凑过来,突然抢过王科宝书包:"哥,晓然姐给的糖呢?"书包里掉出个纸包,包着城隍庙买的梨膏糖,糖纸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色。
夜深人静时,王科宝趴在缝纫机前写信。台灯罩子缺了个角,在信纸上投下弯月形的阴影。给李记者的感谢信写到第三页,窗根底下蛐蛐儿突然不叫了——大妹蹑手蹑脚推门进来,手里捧着刚织好的毛线护腕。
"哥,江上风大。"她低着头把护腕塞进藤箱,深蓝毛线掺着银丝,在灯下像撒了把星星。针脚时密时疏,拇指处还勾出朵歪歪扭扭的云彩。
王科宝摸出张船票存根给她看:"等过年回来,给你带申海市的雪花膏。"大妹突然红了脸,手指绞着辫梢不说话。月光从窗帘缝溜进来,照见藤箱里塞着的全家福——照片边缘微微卷起,像是被人摩挲过无数遍。
天蒙蒙亮时,巷口传来收粪车的铃铛声。王科宝梦见自己站在客轮甲板上,江风把顾晓然的马尾辫吹成面小旗子。忽然船身一晃,他惊醒发现是小妹爬上了床,脚丫子冰得像两条小泥鳅。
"哥,这个给你。"小妹摊开手心,是颗玻璃弹珠,里头嵌着朵红梅花。弹珠滚到枕头底下,硌得他后脑勺发疼。晨光渐渐染白窗纸,远处渡轮拉响汽笛,新的一天要开始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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