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2章:离别前
蝉鸣撕开闷热的空气,丁宇正蹲在井台边冲凉水澡,木桶里的井水泼在身上激得他直打哆嗦。忽然听见院门外车铃铛响,他胡乱套上汗衫跑去开门,裤脚还滴滴答答淌着水。王科宝推着二八大杠站在门口,车把手上挂着个竹编网兜,里头两个青皮西瓜被晒得发烫。
"可算回来了!"丁宇甩着湿漉漉的头发把人往里让,顺手接过网兜。他晒得黝黑的胳膊上还沾着井水珠,在阳光底下亮晶晶的,"昨儿我妈收到通知书,差点没把相框镶起来供着。"
王科宝跟着进了院子,看见堂屋八仙桌上果然摆着个玻璃相框,大红通知书端端正正卡在里头,底下还垫着块金丝绒布。窗台上的君子兰开得正好,橘色花朵垂下来,倒像是在给通知书鞠躬。
"瞅瞅这阵仗。"丁宇从大水缸里捞出个西瓜,青皮上凝着水珠子,"我妈逢人就说要去扯红绸子扎大红花,我说您可消停点吧,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娶媳妇呢。"菜刀剁在砧板上的脆响里,西瓜裂成两半,红瓤黑籽淌着蜜汁。
哥俩蹲在石榴树底下挖瓜吃,搪瓷勺碰着瓜皮叮当响。丁宇把瓜子吐进脸盆里,忽然想起什么似的:"粮油关系后天得转吧?李明那儿你通气没?"
"没敢去他家。"王科宝拿勺柄敲了敲瓜皮,"上回见他爸那眼神,活像要吃人。"瓜瓤在日头底下红得晃眼,蚂蚁排着队来舔滴在地上的糖水。
话没说完,院门突然被拍得哐哐响。丁宇手一抖,西瓜籽卡在嗓子眼咳得满脸通红。开门就见李明背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书包,长袖衬衫裹得严严实实,领口汗渍结着盐霜。
"说曹操曹操到。"丁宇把人让进来,转头冲厨房喊:"妈!添副碗筷!"转头看见李明苍白的脸色,到嘴边的玩笑话又咽了回去。
李明一屁股坐在磨盘上,接过丁宇递来的西瓜埋头就啃。瓜汁顺着下巴流到衣襟上,洇出深色痕迹。他啃得瓜皮透亮才抬头,喉结动了动:"能借住几天么?"
王科宝瞄见他撩衣摆时腰间渗血的鞭痕,倒抽口凉气。丁宇已经蹦起来翻药箱,碘酒瓶子碰得叮当响。窗根底下晒着的干辣椒串随风晃荡,投下细碎的影子。
"老爷子这回是真急了。"李明咬着后槽牙上药,"邮差送信时被对门张大爷瞅见,转头就跟我爸说"老李你家祖坟冒青烟喽"。"他学着老头佝偻腰的样子,笑得比哭还难看。
丁宇把自行车钥匙拍在石桌上:"现在就去派出所开证明,夜长梦多。"后轮胎缺了块皮,车铃铛也锈得发哑。三个少年挤在二八大杠上歪歪扭扭往街上骑,车链子咔啦咔啦响得像要散架。
暮色漫上来时,王科宝拎着荷叶包的卤猪耳往家走。巷口修鞋摊的老汉正收摊,锤子敲打铁掌的叮当声渐渐隐在炊烟里。他远远看见陈素娘提着菜篮子在前面走,蓝布衫被风吹得鼓起来,像只蹒跚的鸽子。
"妈!"王科宝猛蹬几下追上去,车筐里的西瓜撞得咚咚响。陈素娘转身时,菜篮里的韭菜掉出几根,沾着泥的根须在夕阳底下发亮。
听说儿子考上大学,陈素娘攥着韭菜的手直抖,菜叶子簌簌地响。路过副食店时非要称半斤什锦糖,玻璃罐里的彩色糖纸哗啦啦响,惊得柜台后的花猫竖起耳朵。
大院里的晚饭格外丰盛。煤球炉上炖着萝卜排骨汤,蒸汽顶得锅盖噗噗跳。王建设把通知书对着电灯泡看了又看,老花镜滑到鼻尖:"好小子,给咱老王家争气。"说话时油星子溅到通知书上,被陈素娘一巴掌拍在后背。
大妹往王科宝碗里夹了块排骨,油汪汪的酱汁滴在桌布上:"哥,教我做三角函数呗?"她辫梢上的红头绳褪了色,随着动作一晃一晃。小妹趁机把肥肉挑到哥哥碗里,被陈素娘用筷子敲了手背。
夜深了,王科宝躺在床上听瓦片上的风声。月光从窗缝漏进来,照着墙角收拾好的藤箱。箱盖上贴着张羊城地图,用红笔圈出来的学校位置已经磨毛了边。他摸出李明偷偷塞给他的伤药膏,铁盒子上还沾着紫药水的气味。
天没亮就被陈素娘窸窸窣窣的动静吵醒。厨房里飘来葱油饼的香气,铁锅铲碰着锅底的声响里混着压低嗓门的叮嘱:"路上别喝生水,遇见查票的嘴甜点......"王科宝闭着眼装睡,直到热乎乎的葱油饼塞进书包,油渍在帆布上洇开铜钱大的印子。
去派出所的路上,丁宇的自行车铃铛终于掉了,滚进阴沟里叮铃哐啷响。李明穿着丁父的旧工装,裤腿挽了三折还是拖地。户籍科的老式电扇嗡嗡转着,材料递进窗口时,办事员盖章的力道大得像是要砸穿桌子。
中午在国营饭店吃散伙饭,吊扇在头顶搅着油烟。丁宇非要喝汽水,开瓶时泡沫喷了李明一身。服务员端来红烧肉时,春生满头大汗冲进来,绿邮包上还沾着自行车链条油。
"这顿我请!"春生把工资拍在桌上,硬币滚得到处都是。他工作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电报,红戳子盖的"加急"字样洇开了墨。王科宝看见他手背上新添的伤疤,结着褐色的痂。
分别时丁宇往每人书包里塞了包鱼皮花生,油纸包上用红笔画着歪歪扭扭的笑脸。李明的证明信折成四折藏在鞋垫里,走路时硌得慌也不舍得拿出来。王科宝在邮局买了整版生肖邮票,柜台上的浆糊碗结着硬壳。
回家路上遇见卖冰棍的老汉,木箱子上棉被冒着白气。王科宝买了三根绿豆冰,蹲在树荫底下啃。卖菜的老妪挑着空筐走过,扁担吱呀呀响,筐底还粘着片蔫巴巴的菜叶。
陈素娘在院门口晒被褥,竹竿上白底蓝花的被面随风鼓起。看见儿子回来,她踮脚够下晾在铁丝上的腊肉,油汪汪的肥膘在日头下泛着光。腊肉切片的声响很有节奏,砧板上的油渍渗进木纹里。
晚饭时王建设多喝了二两烧酒,话比平时密。说起当年走南闯北修铁路的事,筷子头蘸酒在桌上画地图。小妹趁机把肥肉埋在饭底,被大妹用眼神警告。煤油灯的火苗跳了跳,墙上的影子跟着晃。
收拾行李那晚,王科宝发现藤箱夹层里塞着卷钞票。蓝手绢包着的零钱还带着陈素娘雪花膏的香味。大妹偷偷织的毛线手套压在箱底,针脚忽松忽紧,食指处还留着个小洞。
启程那日天没亮透,月牙还挂在天边。丁宇和李明骑着借来的三轮车等在巷口,车斗里堆着乡亲们塞的土特产。咸鱼用报纸包着,干辣椒串红得刺眼,活鸡在竹笼里扑腾。
月台上飘着煤烟味,绿皮火车喷着白汽。陈素娘突然拽住儿子衣角,手指关节发白。火车鸣笛时,王科宝看见小妹追着火车跑,羊角辫散了一只,怀里的丑妞扑棱着翅膀。
车窗外的风景开始流动,丁宇的胖脸挤在送行人群里越来越小。王科宝摸出大妹织的手套,发现掌心缝着块碎布,上面用红线绣着"平安"。车厢里飘来茶叶蛋的香味,有人开始哼《送别》,调子跑得厉害。
李明蜷在座位上睡着了,工作服口袋里露出半块硬糖。王科宝望着窗外掠过的田野,忽然想起该给芦花鸡添把米。铁轨撞击声里,他摸出笔记本,第一页工工整整写着:"1982年9月5日,晴,离家的第1天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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