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5章：财不外露（二）

船舱里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，王科宝把帆布背包往弹簧床上一撂，金属拉链刮出刺啦声。吉他琴箱上积着层薄灰，他屈指弹了弹，灰粒子在光柱里跳起华尔兹。顾晓然光着脚丫子往铁梯上爬，尼龙袜的破洞露出半截粉红脚后跟，像偷抹了母亲口红的孩子。

"要不咱俩换换？"王科宝仰头问，正对上顾晓然垂下来的麻花辫。辫梢扫过他鼻尖，带着股茉莉香皂混着机油的味道。

"别介！"顾晓然翻身滚进上铺，铁床栏震得直晃荡，"我就稀罕这高处风景。"她半个身子探出床沿，人造凉鞋在脚尖晃啊晃，鞋面印着的牡丹花褪成了淡粉色。

琴弦"铮"的一声响，惊飞了舷窗外的江鸥。小陈在洗手池前拧毛巾，肥皂沫子溅到生锈的水龙头上，凝成个半透明的泡泡。她突然转头："这洋琴得花半年工资吧？"

王科宝拇指抹过琴颈的包浆："朋友送的。"他说着拨弄起琴钮，松香粉簌簌落在蓝白条纹床单上。顾晓然突然拍床板："来首《在水一方》！"铁皮舱壁把她的回声撞得支离破碎。

琴箱抵住膝盖的瞬间，王科宝想起三年前那个雨夜。文化馆后巷，王建设把裹着油布的吉他塞给他，琴颈上还沾着柴油味。"带着它，替我去看看黄浦江。"老馆长的手像块粗砂纸，在他手背搓出火星子。

"绿草萋萋——"弦音荡开时，舱顶的蜘蛛网跟着颤了三颤。王科宝的嗓音像浸过江水的鹅卵石，每个字都在舱壁间撞出涟漪。顾晓然脚尖打着拍子，凉鞋扣在铁栏上发出笃笃响。小陈的毛巾晾在麻绳上滴水，在铁板地积出个小水洼，倒映着晃动的光影。

门缝里挤进几双解放鞋，胶底蹭着甲板发出吱扭声。牟锦山提着裤腰带回来时，正撞见这幕——七八个脑袋叠罗汉似的堵在舱门口，有个穿海魂衫的小伙甚至踮脚扒着门框。他摸出怀表瞅了眼，铜壳表面映出王科宝低垂的睫毛，那上面沾着星点松香粉。

琴声忽转急雨，轮指带出的颤音惊醒了上铺打盹的老头。老头掀开眼罩，露出只浑浊的义眼，玻璃珠子上倒映着《爱的罗曼史》的旋律。小陈突然"哎呀"一声，桃核从指缝滑落，在过道滚出个弧线，正巧停在牟锦山锃亮的皮鞋尖前。

掌声炸响时，王科宝的耳垂泛起血色。他匆忙扣上琴箱搭扣，帆布包带子缠住了调音钮。"献丑了献丑了。"他冲门口作揖，瞥见人群里闪过半张熟悉的脸——是餐厅遇见的卖茶鸡蛋大娘，围裙上还沾着酱油渍。

"接着奏啊！"穿劳动布裤子的汉子吼了嗓子，袖口的机油蹭脏了门框。黄超的破锣嗓适时插进来："牟同志好雅兴！"他指间的烟头忽明忽暗，在牟锦山中山装前襟烫出个焦黄小点。

小陈从床尾布袋掏出俩毛桃，果皮上覆着层白茸毛："自家院里结的，脆生着呢！"桃子搁在方凳上，压住了张过期的船票。王科宝掬水冲洗时，发现桃蒂处结着块琥珀色桃胶，像凝固的江上晨雾。

"甜吗？"顾晓然趴在上铺问，发丝垂下来扫过王科宝的腕表。表面玻璃裂了道纹，秒针卡在"8"字上哆嗦。王科宝啃着桃子含混应声，汁水顺着指缝流到琴箱搭扣上，引来两只绿头苍蝇。

黄超的大嗓门撞进舱室："小李兄弟！回程跟咱的货车走呗！"他解放鞋底粘着片鱼鳞，在日光灯下泛着七彩光。小陈攥着桃核的手一紧，尖指甲掐进了果肉里。

"安七府哪来的山货？"王科宝突然发问。桃核"啪嗒"掉进铁皮废纸篓，惊醒了打盹的牟锦山。老会计扶正老花镜，镜腿缠的胶布松了半截，在鼻梁上摇摇欲坠。

小陈的毛巾从麻绳滑落，湿漉漉摊在过道上。她弯腰去捡，人造革挎包的锁扣突然崩开，全国粮票雪片似的洒出来。何六的海魂衫影子罩上来："俺帮你拾。"他指甲缝里的黑泥蹭在1965年版粮票上，顾晓然突然指着舷窗尖叫："江豚！"

众人转头时，王科宝瞥见黄超裤腰鼓出可疑的棱角。牟锦山摸出钢笔，在账本空白页飞快勾勒——是枚生锈的捕兽夹，齿尖沾着暗褐色痕迹。货轮突然鸣笛转向，小陈踉跄着扶住铁床栏，腕上的有机玻璃镯子裂成了两半。

"他们说是收山木耳..."小陈揉着腕子嘟囔。王科宝摸出个油纸包，里头躺着几朵风干的椴木耳："正巧我带着样品。"耳片背面沾着星点青苔，是临行前老馆长塞进行李的。

黄超的笑声卡在喉咙里，像台生锈的留声机。马四喜突然剧烈咳嗽，痰盂在铁板地拖出刺耳声响。何六腕上的上海表秒针疯狂打转，表蒙裂痕里渗出丝水汽。

牟锦山合上账本站起身，老皮鞋踩过小陈的粮票。"我去续杯茶。"他搪瓷缸里的茶垢结成了浮雕，隐约能辨出"劳动光荣"的字样。王科宝注意到他中山装下摆鼓出一块，形状像极了五四式手枪的握把。

"财不露白啊陈姐。"王科宝压低嗓子，顺手把桃核弹进废纸篓。铁皮桶发出"当"的脆响，惊飞了舷窗外的夜鹭。顾晓然在上铺翻了个身，帆布包里掉出半本《电影画报》，封面上刘晓庆的红裙角扫过黄超的捕兽夹。

货轮再次鸣笛时，王科宝摸到了琴箱夹层里的胶卷。冰凉的小铁盒贴着手心，他想起临行前夜，王建设在文化馆暗房冲洗照片的模样。显影液的味道混着江风灌进鼻腔，他突然明白了老馆长那句"黄浦江比无城河浑多了"的深意。

小陈的啜泣声突然响起，细得像江上的夜雾。她的桃核在废纸篓里发霉，长出层青白色的绒毛。顾晓然摸出个铁皮糖盒，往她手心塞了颗薄荷糖。糖纸上的仙女商标褪了色，在日光灯下像张苍白的脸。

牟锦山回来时带着满身烟味，茶缸里飘着片泡发的橘皮。"要变天了。"他望着舷窗外的积雨云，钢笔尖在账本上戳出个洞。王科宝的吉他突然发出嗡鸣，E弦无端绷断，在舱壁上抽出一道白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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