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6章：出门靠朋友

王科宝慢悠悠晃到水池边上，水龙头拧开时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。他掬了捧凉水拍在脸上，水珠子顺着下巴颏往下淌，在灰白背心上洇出深色痕迹。墙角蜘蛛网在穿堂风里晃荡，他学着陈姐的样儿把毛巾搓得哗哗响，肥皂沫子溅到生锈的铁管上，在月光下泛着蓝莹莹的光。

挂好毛巾转身时，船舱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活像在打雷。弹簧床随着船身微微摇晃，王科宝摸黑钻进下铺，帆布包拉链扯开的动静惊醒了上铺的顾晓然。她翻了个身，床板吱呀声里漏下几缕麻花辫。

笔记本扉页夹着半截红蓝铅笔，王科宝就着舷窗透进来的月光写写画画。对面铺位的老头磨牙声突然拔高，他笔尖一抖，在"申海"两个字上戳了个洞。这趟南下他特意换了带暗格的牛皮本，里头夹着从县文化馆顺来的城市交通图——那上头人民广场画得比实际大了三圈。

"哎，你写小说呢？"顾晓然探出半个脑袋，发梢扫过王科宝的鼻尖，带着股茉莉香皂味。她胳膊肘支在铁床栏上，人造革凉鞋晃晃悠悠吊在脚尖。

王科宝摸出个铁皮糖盒，里头棉布耳塞排得整整齐齐。"记点素材。"他捻起两个塞子晃了晃，"要不要试试？国营厂车间都用这个防噪音。"

顾晓然伸手来接，腕子上的红头绳突然绷断，铜钱"当啷"砸在王科宝膝盖上。月光恰好照在她通红的耳垂上，王科宝假装没看见，转头把糖盒塞回帆布包。包角露着半本《当代》杂志，封面上蒋子龙的名字被茶水渍泡得发黄。

"真神了！"顾晓然突然压低嗓子惊叹，两只耳塞把她的声音闷得像从罐头里传出来，"连牟叔的呼噜都听不见了！"她冲王科宝比划大拇指，腕子上的上海表表蒙子反着月光，在王科宝脸上划了道银弧。

远处汽笛"呜——"地长鸣，货轮擦着夜航的拖船驶过，震得舷窗玻璃嗡嗡响。王科宝合上笔记本，麻绳床垫里的棕榈丝扎得他后脖颈发痒。这船稳得邪乎，倒像是漂在油锅里。

天刚擦亮，黄超的大嗓门就把人全吵醒了。他盘腿坐在铺上，解放鞋底沾着不知哪蹭的鱼鳞，正比划着说山里逮狼的事："那畜生眼珠子绿莹莹的，专等人回头咬脖子！"说着突然扭头冲小陈"啊呜"一声，吓得她打翻了搪瓷缸。

顾晓然裹着毯子坐起来，头发乱得像鸡窝："狼为啥非要人回头呀？"

"这你就不懂了吧！"黄超露出被烟熏黑的槽牙，指甲缝里的泥垢随着手势乱飞，"人后脖颈子有块硬骨头，狼牙硌得慌。等你一扭头——"他猛地抓住自己喉结，"咔嚓！这地界儿又软又热乎！"

小陈手里的毛线团滚到地上，顺着铁板缝钻进了床底。王科宝弯腰去捡，鼻尖差点撞上黄超鼓鼓囊囊的裤腰——那里头别着的牛皮纸信封露出半截，公章红得刺眼。

"你们出趟山不容易吧？"王科宝装作漫不经心，"听说荔浦到县城的班车三天才一趟？"

黄超脸色僵了半秒，转瞬又堆满笑纹："可不是嘛！要不咋说咱是拼了命往外闯..."他突然扯开话题，"要说这申海啊，那可是遍地黄金！牟同志你说是不是？"

牟锦山正在叠那件领口磨毛的中山装，闻言抬头推了推老花镜："城隍庙的蟹粉小笼，十六铺的腌笃鲜，豫园的鸽蛋圆子..."他喉结上下滚动，仿佛真尝着了滋味，"光小吃就能说上三天三夜。"

"牟同志在申海做哪行呀？"黄超突然凑近，汗酸味混着劣质烟味直冲人脑门。

"混口饭吃。"牟锦山把叠好的衣服塞进人造革提包，拉链卡住的声音像老鼠叫，"当年响应号召下乡，如今政策松动想回去看看。"他说这话时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提包上的五角星徽章，漆都掉了一半。

黄超眼珠子滴溜溜转，突然拍大腿："巧了不是！我表舅在闸北开杂货铺，正缺人手呢！"他掏出的烟盒上印着大前门，滤嘴都泛黄了，"小李兄弟要不跟咱搭伙？火车站边招待所便宜，三人间一天才块五毛！"

小陈攥着毛线针的手直发抖，针尖在劳动布裤子上戳出个小洞。小李倒是来了精神："真这么便宜？人民广场那边招待所得七八块呢！"

"骗你干啥！"黄超从裤兜摸出张皱巴巴的收据，"瞧，这是上周住的票据。"纸角沾着油渍，公章印糊得像团红云。王科宝瞥见日期是"1982.3.15"，离现在整三个月。

"黄叔，我听说火车站乱得很。"王科宝突然插话，"上回《新民晚报》登过，有个卖茶叶蛋的老太太叫人抢了钱匣子。"他说着从帆布包里抽出张剪报，边角还粘着饭粒。

黄超的笑僵在脸上："咱大老爷们怕啥！"他猛拍胸脯，汗衫领口的线头崩开两寸，"真要碰上茬子，老子山里头逮狼的功夫可不是白练的！"

马四喜突然剧烈咳嗽起来，痰盂在铁板地上拖出刺耳声响。何六的海魂衫袖口滑出半截，王科宝瞧见他腕子上有道新鲜抓痕，结的痂还是暗红色的。

"抽根烟去！"黄超拽着小李往外走，解放鞋底粘着片鱼鳞，在晨光下泛着七彩光。牟锦山突然按住王科宝肩膀，老茧磨得人发疼。等那伙人走远，他才压低嗓子："收据是假的，公章编号不对。"

顾晓然正蹲着捡毛线，闻言手一抖，线团又滚进了床底。王科宝摸出铁皮糖盒，这次掏的是薄荷糖："陈姐，城隍庙老凤祥的银镯子可漂亮了，刻牡丹花的。"他往小陈手心塞了颗糖，"要买可得去正规柜台。"

小陈捏着糖纸发愣，人造革挎包的锁扣突然崩开，全国粮票撒了一地。何六的海魂衫影子罩上来："我帮你捡。"他指甲缝里的黑泥蹭在1965年版的粮票上，顾晓然突然尖叫："有蟑螂！"

众人乱作一团时，王科宝瞥见何六往裤腰塞了张粮票。牟锦山的老花镜链子晃啊晃，在铁板地上投下细长的影子。等黄超他们回来，小陈突然拽住丈夫胳膊："咱还是住人民广场吧，安全。"

"妇道人家懂个屁！"小李甩开她的手，劳动布袖口蹭上块黄痰渍。黄超赶忙打圆场："弟妹放心，咱们人多互相照应。"他摸出个铝饭盒，"尝尝我们荔浦芋头糕，车上刚蒸的。"

顾晓然突然插话："呀！这芋头糕怎是甜的？我们无城都吃咸口的。"她捏着半块糕点，芝麻馅顺着指缝往下淌。黄超的喉结动了动："嗨，各家做法不同嘛..."

王科宝突然掏出个油纸包："巧了，我这也有芋头糕。"他掰开糕体露出暗紫色芋泥，"我们老师去荔浦考察带回来的，说是当地都放虾米和五花肉。"

船舱突然安静得能听见水管滴答声。马四喜的解放鞋底在地板上搓出刺啦响，何六腕子上的上海表秒针跳动声突然变得很响。黄超干笑两声："小同志懂得真多..."他后脖颈的汗把汗衫洇湿了一圈。

牟锦山突然起身："我去打壶热水。"老皮鞋踩过何六的脚面，疼得他龇牙咧嘴。王科宝趁机凑近饭盒深吸口气："这芋头味不对啊，倒像是掺了红薯..."

货轮突然鸣笛转向，饭盒"咣当"摔在地上。黄超扑过去捡，后腰露出半截刺青——是艘歪歪扭扭的机帆船，烟囱冒着青黑色的烟。王科宝的笔记本不知何时翻到了某一页，上头潦草画着同样的图案，标注着"嵊泗渔船，1980.7"。

顾晓然突然指着舷窗外尖叫："有人落水了！"众人挤到窗边时，王科宝飞快地翻开黄超的麻袋——成捆的大团结底下，压着半张泛黄的《解放日报》，头条标题是"严打海上走私活动"。

浪花拍打船体的声响中，牟锦山摸向腰间的手帕包。王科宝知道，那里头藏着把五四式手枪的备用弹夹。上铺的弹簧床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，马四喜的鱼叉尖从麻袋缝里探出头，在晨光中闪着寒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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