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7章：出门靠朋友（二）

江面上刮过一阵带着柴油味的暖风，黄超突然停住脚步，后脖颈的汗珠顺着脊梁骨往下淌。他抬手抹了把脸，黧黑的手掌在夕阳下泛着油光："哎呦我这嗓子眼跟塞了煤渣似的，不陪你们抽烟了。"说着趿拉着解放鞋往回走，鞋底在铁梯上蹭出刺啦刺啦的响动。

王科宝盯着黄超的背影，注意到他裤腰上别着的铜钥匙串缺了把钥匙。弹簧床被黄超压得吱呀作响，他四仰八叉躺着，脚上的灰袜子破了个洞，大脚趾头不安分地扭动着。舱顶的吊扇转得慢吞吞，在黄超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。

牟锦山捧着搪瓷缸喝茶，热气氤氲中朝顾晓然使眼色。小姑娘会意地跳下床铺，人造革凉鞋啪嗒啪嗒敲着地板："陈姐，你知道厕所在哪头不？"她亲昵地挽住小陈胳膊，军绿裙摆扫过对方褪色的确良裤子。

小陈从人造革挎包里掏出叠草纸，粉红印花被汗浸得发皱："往右拐过两道铁门就是。"她手腕上的有机玻璃镯子磕在门框上，裂了道细纹。顾晓然吸了吸鼻子："陈姐身上这香胰子味儿真好闻，是上海牌的吧？"

"可不是嘛！"小陈顿时来了精神，手指在衣襟上搓了搓，"我家那口子上个月跑船捎回来的，说是友谊商店买的..."她突然压低嗓门，"要布票呢！"

王科宝拎起铁皮暖壶跟在后面，铝制壶盖叮叮当当响。转过水房时，他瞥见何六眼皮底下漏出条缝，正偷瞄牟锦山摊在床头的账本。老会计的钢笔尖在纸上沙沙划动，蓝黑墨水洇透了泛黄的纸页。

女厕所门口飘着刺鼻的消毒水味，顾晓然突然拽住小陈的衣角。江风从舷窗灌进来，把她的麻花辫吹得乱糟糟的："陈姐，你们这趟带了多少盘缠？"她声音轻得像片羽毛，却惊得小陈捂紧了挎包。

"瞎...瞎说啥呢！"小陈的塑料凉鞋在地板上打滑，"就...就买点锅碗瓢盆..."她人造革挎包的搭扣突然崩开，几张皱巴巴的工业券飘了出来。

顾晓然弯腰帮忙捡，指甲缝里沾了地板上黑乎乎的污渍："前天在码头瞧见个大姐，钱袋子叫人划了道口子..."她凑近小陈耳边，"哭得那叫个惨哟，公安来了都找不着人。"

小陈的喉结动了动，攥着草纸的手直冒汗。厕所隔板后传来冲水声，吓得她浑身一哆嗦。顾晓然拧开水龙头洗手，铁皮水管嗡嗡震颤，凉水溅湿了她的麻花辫梢。

王科宝靠在转角处数暖壶上的红双喜，听见小陈的凉鞋声踢踢踏踏近了，故意提高嗓门："这船上的伙食票得用全国粮票换吧？"他转头看见小陈惨白的脸，帆布鞋在铁板上蹭出两道白印。

"陈姐脸色咋这么差？"王科宝装模作样要摸她额头，"别是晕船了吧？"小陈慌忙躲开，人造革挎包撞在铁栏杆上，发出闷响。

何六突然从阴影里冒出来，海魂衫领口歪斜着，露出锁骨处的船锚纹身："聊啥呢这么热闹？"他黧黑的胳膊搭在栏杆上，指甲缝里嵌着黑泥。

王科宝举起暖壶晃了晃："跟陈姐说阅览室有《大众电影》呢！"他故意把画报封面上刘晓庆的照片说得活灵活现，"穿得那叫一个时髦，红裙子能飘起来..."

"有啥好看的！"何六啐了口痰，黄绿色的粘液挂在铁栏杆上，"城里人就会搞这些花里胡哨的。"他腕上的上海表突然响铃，惊得小陈往后缩了半步。

顾晓然突然插话："何大哥这表真洋气！能看看不？"她伸手时腕上的红头绳松了，麻花辫散开几缕发丝。何六慌忙缩手，表带扣刮到了生锈的栏杆。

黄超的呼噜声突然停了，弹簧床发出吱呀的呻吟。牟锦山合上账本站起身，老花镜链子叮叮当当响："科宝啊，热水还没打来？"他中山装第三颗扣子摇摇欲坠，线头在江风里飘啊飘。

小陈突然抓住顾晓然的手，人造革挎包勒出深深的红印："小妹，你们是不是..."她话没说完就被汽笛声打断。货轮猛地转向，何六踉跄着撞上铁皮柜，捕兽夹从麻袋里滑出来半截。

王科宝一个箭步挡在顾晓然身前，帆布鞋底碾碎了不知谁掉的纽扣。牟锦山突然咳嗽起来，账本里飘出张泛黄的供销社票据，正巧落在捕兽夹旁边。

"这是..."小陈弯腰要捡，被何六抢先一步踩住。铁锈渣子簌簌落在地板上，混着不知哪来的鱼鳞片。顾晓然突然指着窗外："快看！江豚！"

众人转头时，王科宝飞快地踢了脚麻袋。成捆的大团结从破口处露出来，簇新的票面在夕阳下红得刺眼。何六的海魂衫瞬间被冷汗浸透，船锚纹身在布料下若隐若现。

黄超的呼噜声又响起来了，这次带着刻意拖长的尾音。马四喜不知从哪冒出来，手里攥着把生锈的鱼叉："老何！唐同志喊你去餐厅对票！"

小陈突然拽住王科宝的衣角，人造革挎包的锁扣彻底崩开，全国粮票撒了一地。她的塑料凉鞋踩在"1965年发行"的字样上，声音打着颤："你们...你们是不是公安？"

顾晓然蹲下身帮忙捡粮票，麻花辫扫过小陈颤抖的膝盖："陈姐，我哥在县文化馆上班..."她突然压低声音，"上个月协助公安逮了伙倒卖粮票的..."

货轮再次鸣笛，震得舷窗玻璃嗡嗡响。王科宝瞥见牟锦山摸向腰间，那里别着个牛皮纸信封，公章的红印晕染得像干涸的血迹。何六突然操起鱼叉，寒光闪过时，马四喜的解放鞋底正巧踩住顾晓然的裙摆。

"都别动！"黄超的呼噜声戛然而止。他翻身坐起时，弹簧床的钢丝崩断两根，手里攥着把土制手枪，"把粮票和钱都装麻袋里！"枪管上的焊疤在夕阳下泛着蓝光。

小陈的尖叫声卡在喉咙里，人造革挎包掉在地上。小李从走廊尽头冲过来，劳动布裤子上沾着机油："媳妇！"他扑向小陈时，何六的鱼叉尖抵住了他的喉结。

牟锦山突然举起账本："黄三狗！1978年荔浦县供销社盗窃案主犯！"泛黄的纸页哗啦啦翻动，某页贴着张模糊的通缉令照片，正是黄超年轻时的模样。

马四喜的鱼叉猛地转向，却在半空被暖壶砸中手腕。王科宝顺势滚到床底，帆布包里掉出把口琴，金属外壳在混乱中折射出冷光。顾晓然抄起灭火器，干粉喷涌而出迷了众人视线。

"接着！"牟锦山抛出牛皮纸信封。王科宝凌空接住，里面滑出把五四式手枪。黄超的土枪哑了火，弹壳卡在生锈的枪膛里。马四喜突然撞开舷窗，抱着麻袋纵身跃入江中，成捆的粮票在浪花里散成雪片。

"我的钱！"小陈哭喊着要扑向窗口，被小李死死抱住。何六的鱼叉戳进木质床板，牟锦山趁机用武装带捆住他的手腕。黄超被王科宝按在油腻腻的地板上，鼻梁磕断了半截，血渍在"安全生产"的标语上晕开。

汽笛长鸣中，唐同志带着人冲进舱室。他蓝布制服沾着鱼鳞，铜哨子咬在齿间："全部带走！"手铐卡住黄超手腕时，王科宝瞥见他后腰的刺青——是艘歪歪扭扭的机帆船，烟囱冒着青黑色的烟。

顾晓然蹲在角落整理散落的粮票，突然发现某张背面用铅笔写着地址：申海市虹口区天潼路76号。她的指甲在"76"上掐出月牙印，抬头时正对上王科宝若有所思的目光。

货轮缓缓靠岸时，十六铺码头的探照灯扫过舱室。小陈缩在丈夫怀里抽泣，有机玻璃镯子的裂痕里渗进干粉。牟锦山在登记簿上按手印，老花镜片裂成蛛网状。王科宝摆弄着口琴，吹出半句《喀秋莎》，突然发现琴身内侧刻着行小字：赠爱徒科宝，王建设赠。

江鸥掠过海关钟楼时，顾晓然把那张带地址的粮票塞进王科宝手心。她的麻花辫重新扎好了，发梢还沾着干粉："明天去城隍庙，我请你吃小笼包。"说完眨眨眼，军绿裙摆扫过沾着血渍的麻袋。

市局的吉普车扬起烟尘，唐同志把黄超的脑袋按进车窗时，瞥见他后槽牙镶着颗金牙。王科宝突然想起父亲说过，六年前的供销社盗窃案，丢失的还有二十两黄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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