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七十一章:要找出破绽(二)
江风裹着咸腥味从舷窗缝隙钻进来,顾晓然蜷缩在弹簧床边缘,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。原本红润的脸颊此刻白得吓人,连鼻尖上的小雀斑都失了颜色。牟锦山蹲在过道里收拾打翻的搪瓷缸,手指哆嗦得捡不起滚到床底的茶叶梗,金属与铁皮地板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舱室里格外刺耳。
"来,跟我学。"我把毛巾被卷成筒状垫在她背后,"吸气——"胸腔夸张地起伏,喉结在月光下滚动出清晰的轮廓。顾晓然刚要开口说话,突然被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打断——对面铺位的小李正鼓着腮帮子往塑料袋里吹气,他媳妇陈姐则对着舷窗玻璃哈出团团白雾。
"你们这是要把船上的氧气吸光啊?"我憋着笑戳穿鼓成河豚脸的小李,指尖在顾晓然眼前晃了晃,"这是几?"她突然抓住我手腕,虎牙在唇边若隐若现:"王科宝!我又不是吓成傻子了!"话音未落自己先笑出声,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花。
牟锦山默默把捡起的茶叶梗包在旧报纸里,劳动布袖口沾着不知谁蹭上的血迹。他背过身去拧毛巾,水珠顺着花白鬓角滚进衣领,佝偻的背影在摇晃的顶灯下忽明忽暗。我知道他在后怕什么——方才混乱中顾晓然差点被铁皮柜砸中,那声变了调的"小心"此刻还在舱室里回荡。
楼下突然传来碗碟碰撞的脆响,小李触电般跳起来:"走走走,吃饭压惊!"他媳妇攥着人造革钱包的手还在发抖,拉链头磕在床栏上叮当作响。我把吉他往肩上甩了甩,尼龙弦扫过顾晓然发梢,带起几缕湿润的茉莉香——她刚洗过的长发还滴着水,在军绿色床单上洇出深色痕迹。
餐厅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,穿白围裙的服务员正用拖把清理地砖缝里的血渍。靠窗的圆桌旁,秃顶男人正唾沫横飞地比划:"那家伙扑通就跳下去了,水花溅得有三层楼高!"他手里的筷子敲得铝制饭盒铛铛响,油渍斑斑的袖口随着动作露出半截劳力士金表。
"我要红烧划水!"顾晓然突然提高嗓门,惊得邻桌婴儿哇哇大哭。她梗着脖子不看那些窃窃私语的食客,指尖在油乎乎的菜单上戳出凹痕。我知道她还在较劲——方才浴室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的倒影,绝不是她熟悉的自己。
牟锦山端着搪瓷缸的手顿了顿,浮着油花的白菜汤洒在手背。他慌忙掏出手帕,却发现是顾晓然绣着雏菊的那块,又讪讪塞回裤兜。这个总把"我三哥家"挂在嘴边的中年男人,此刻连给侄女夹菜都不敢。
回舱时甲板正在洒水降温,冰凉的水雾扑在脸上,让我想起两小时前那场混战。黄超的猎刀划破空气的尖啸,马四喜坠江时炸开的水花,还有顾晓然抄起灭火器时裙摆扬起的弧度——这些画面在潮湿的夜色里愈发清晰。
晾衣绳上的白衬衫滴着水,在月光下投出鬼魅般的影子。我拨动琴弦试音,钢弦震颤的余韵惊飞了栖息在缆绳上的江鸥。顾晓然回来时带着满身香皂味,棉布裙角扫过生锈的消防栓,发梢的水珠落在琴箱上,溅起细小的涟漪。
"《晨光》?"她盘腿坐在我对面,帆布鞋底沾着的江泥在地板蹭出月牙痕。我故意把副歌弹得荒腔走板,直到她笑出眼泪才恢复正常。牟锦山不知何时站到了舱门口,老式皮鞋的胶底在地面搓出吱呀声——他保持这个姿势听了整首《致爱丽丝》。
穿蓝制服的办事员来敲门时,我正把换洗袜子塞进背包夹层。顾晓然对着舷窗理头发,金属发卡在玻璃上磕出轻响。牟锦山突然从裤兜摸出个油纸包,层层剥开是几块压碎的鸡蛋糕——估计是晚饭时偷偷藏的。
做笔录的值班室飘着万金油的味道,穿四个兜制服的老唐正在泡茶。搪瓷缸内壁的茶垢厚得像刷了层黑漆,他推眼镜时,镜腿缠的胶布险些勾住花白鬓角。"小英雄来啦?"这声吆喝惊得顾晓然后退半步,鞋跟撞在铁皮文件柜上咚的一声。
走廊尽头突然传来摔门声,黄超的咒骂混着铁链拖地声由远及近。顾晓然下意识抓住我背包带,尼龙绳在她掌心勒出红痕。我侧身挡住她视线,却瞥见老唐抽屉里露出的半截猎刀——刀柄缠的麻绳还沾着暗红血渍。
"介绍信的事......"顾晓然压低嗓音,热气呵在我耳后。我假装研究墙上的长江航运图,手指在"涪陵"字样上画圈:"真介绍信才需要刮日期,就像你哥那台海鸥相机——"话没说完就被老唐的咳嗽声打断,他蘸水钢笔的笔尖在纸上洇出墨团团。
姓张的队长进来时带着江风,袖口的铜扣子擦过我肩膀,凉得像马四喜坠江前那个眼神。他拍我肩的力道能撂倒一头牛,掌心的老茧蹭得衬衫领子起了毛边。"大学生就是不一样!"他嗓门大得能把顶灯震下来,我却看见他摸烟时手指在微微发抖。
顾晓然签字时钢笔突然没水,老唐从抽屉深处翻出瓶英雄牌蓝墨水。她俯身时,挂在颈间的银链子从领口滑出来,坠子是半枚残缺的钢琴键。我认出那是雅马哈立式琴特有的云杉木纹——就像她母亲照片里那台。
回舱路上遇见船员拖地,84消毒液的味道呛得人流泪。小李媳妇突然蹲在走廊干呕,她丈夫拍背的手势笨拙得像在捶年糕。顾晓然摸出块水果糖塞过去,玻璃纸在月光下折射出虹彩——是早晨我分给她的那枚。
牟锦山落在最后,钥匙串在寂静中叮当乱响。经过三等舱时他突然加快脚步,劣质烟味从虚掩的门缝里飘出来,混着方言浓重的梦话。我知道他怕什么——那些被拷在底舱的人里,有个侧脸像极了他三哥。
深夜的江面浮着层薄雾,货轮探照灯的光柱像把银剑劈开黑暗。顾晓然趴在舷窗上哼《红河谷》,调子跑得找不着北。我给她伴奏时故意降了八度,琴箱共振引得床架嗡嗡颤。牟锦山假装睡着,翻身时怀表链子却撞在铁床栏上,清脆的"咔嗒"声暴露了清醒。
底舱突然传来骚动,守夜的船员打着手电往下跑。顾晓然抄起拖鞋就要跟去,被我拽着马尾辫揪回来。月光给她的轮廓镀了层银边,发梢还粘着方才蹭到的蜘蛛网。我们屏息听了半晌,却只等到轮机重启的震颤——这艘老船像垂暮之年的巨兽,在长江的脉搏里艰难喘息。
清晨靠岸时下起太阳雨,甲板上的积水映着外滩的楼影。顾晓然把相机藏在裙摆里偷拍海关钟楼,镁光灯亮起的瞬间,穿绿军装的值勤人员朝这边瞪眼。我故意举起吉他遮挡,琴弦沾了雨珠,弹起来带着水乡特有的潮湿。
牟锦山在十六铺码头摔了一跤,公文包里的账本散落一地。泛黄纸页上的算盘珠数字被雨水晕开,1982年7月的某栏写着"晓然学费贰拾圆整"。顾晓然蹲身去捡,雨滴顺着刘海滑进领口,在锁骨窝积成小小的水洼。
"住你妈家也好。"我把淋湿的衬衫顶在头上,看搬运工踩着跳板健步如飞,"至少钢琴还在。"顾晓然正跟卖麦芽糖的老汉讨价还价,闻言手一抖,铜板叮叮当当滚进阴沟盖。她弯腰去捡时,后颈的胎记在阳光下泛着淡粉色,像枚被雨打湿的樱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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