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4章:申海
江面泛起细碎的波纹,带着咸腥味的风掠过甲板。顾晓然缩了缩肩膀,白底蓝花的连衣裙被风掀起下摆,露出沾着铁锈的白色凉鞋。"快别提那人了,"她搓了搓胳膊上冒起的鸡皮疙瘩,"后背凉飕飕的。"
王科宝抬头望了望悬在江心的日头,铜钱大的光斑在粼粼水面上跳荡:"下去吧,这日头毒得能把人晒脱皮。"他伸手拽了拽双肩包的尼龙背带,帆布包面被阳光晒得发烫,隔着衬衫都能感受到那股灼热。
三楼的舱室里漂浮着隔夜的汗酸味。牟锦山的床铺空着,蓝白条纹的床单上留着人形凹陷。对面铺位的小夫妻正在收拾行李,女人把印着牡丹花的搪瓷脸盆塞进网兜,金属碰撞声惊醒了趴在窗台打盹的绿皮鹦鹉。
"哟,回来啦?"陈姐直起腰时露出后腰的补丁,劳动布裤子的褶皱里还夹着几粒瓜子壳。她手里攥着卷成筒状的草席,席子边沿散落的竹篾在木地板上划出细痕,"昨儿半夜被叫去问话,这会儿胃里还翻腾呢。"
小李蹲在床脚系鞋带,解放鞋的胶底沾着干涸的泥块。听见这话突然把鞋刷摔进铁皮桶,咚的一声响惊得鹦鹉扑棱翅膀:"那狗东西就该吃枪子儿!"他脖颈上暴起的青筋像爬着几条蚯蚓,"装得人模狗样,说什么带我们看茶园......"
"这会儿知道放马后炮了?"陈姐白了他一眼,抓起床头印着"劳动光荣"的搪瓷缸灌了口凉水,"人家问话时你倒是把黄超夸得跟朵花似的。"水珠顺着她下巴滴在褪色的的确良衬衫上,洇出深色斑点。
王科宝踱到锈迹斑斑的洗手池前,指尖掠过晾在铁丝上的白衬衫。布料还带着潮气,领口泛黄的汗渍像幅抽象画。他把叠好的衣服塞进背包时,瞥见顾晓然正蜷在牟锦山的铺位上翻杂志——她纤长的手指划过《读者文摘》的铜版纸,指甲盖上残留的淡粉色蔻丹像褪色的花瓣。
"要我说你们真是福大命大,"王科宝把毛巾重新搭在床栏上,尼龙绳承受不住重量微微下坠,"黄超那伙人虎口的老茧比鞋底还厚,八成是常年使猎枪的主儿。"他说这话时故意压低嗓音,余光瞥见小李的后背明显僵了僵。
陈姐拍着胸口直喘气,银镯子磕在床沿叮当作响:"现在想起来还后怕呢,要不是唐同志他们突击检查......"她突然噤声,望着舱门外飘过的蓝色制服身影,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。
走廊里传来拖沓的脚步声,牟锦山挟着油墨味跨进门来。他腋下夹着两本卷边的杂志,的确良衬衫的后背被汗浸成深灰色。"阅览室新到的《大众电影》,"他把杂志丢在皱巴巴的床单上,"管事的说下船前还回去就成。"
顾晓然捡起画报,封面女郎的卷发像黑色的海浪。她指尖抚过张瑜明媚的笑脸,忽然抬头:"叔,王科宝说他写文章能赚稿费呢。"语气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雀跃。
牟锦山正弯腰整理塞在床底的旧皮鞋,闻言动作顿了顿。鞋面上的裂纹像蛛网般蔓延,鞋跟处还沾着不知哪个码头的红泥。"年轻人有出息是好事,"他摸出皱巴巴的手帕擦汗,手帕角绣的"锦"字已经脱线,"我像他这么大时还在码头扛麻袋呢。"
悠长的汽笛声穿透铁皮舱壁,船身微微震颤。王科宝凑到舷窗前,看见新上船的乘客正踩着晃悠悠的浮板登船。穿碎花衫的大婶挎着竹篮,篮子里探出两只绑着红绳的鸭脖子;戴草帽的老汉肩扛扁担,两头箩筐里青翠的菜叶滴着水珠。
"送行的人比春运还多。"顾晓然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。她的影子投在锈迹斑驳的窗框上,随着船身摇晃轻轻摆动。远处铁栅栏外,穿灰布衫的老太太正踮脚挥动蓝手帕,那抹蓝色渐渐融进江面的雾气里。
王科宝听见她轻笑:"当年我偷跑下乡时,月台上连个送站的亲戚都没有。"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台的铁锈,"我哥后来写信说,我妈知道这事差点把缝纫机踹散架。"
"令堂倒是性情中人。"王科宝望着岸边叫卖麦芽糖的小贩,裹着芝麻的糖块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光泽。穿海魂衫的少年正踮脚够着栏杆买糖,胸前飘荡的钥匙串在阳光下闪成碎银。
顾晓然忽然转身,裙摆扫过王科宝的帆布裤:"你那个神秘的音乐老师,真不能让我见见?"她歪头时马尾辫扫过舷窗,发梢沾了片柳絮,"我妈弹了三十年钢琴,说不定能和你老师切磋......"
咸湿的江风灌进舱室,王科宝额角的汗珠滚落下来。他摸出蓝格子手帕擦汗,帕角绣的"宝"字已经褪成淡青色:"高人嘛,都讲究个神龙见首不见尾。"这话说得自己都心虚,忙转移话题:"想听什么曲子?"
"《致爱丽丝》!"顾晓然眼睛亮起来,"我妈总说这首曲子像落在钢琴键上的蝴蝶。"她盘腿坐上吱呀作响的木床,帆布鞋底沾着的江泥在床单上印出模糊的月牙。
王科宝调弦时,钢弦震颤的余韵在舱室里回荡。陈姐停下叠衣服的手,小李摸烟的动作也顿了顿。牟锦山摘下老花镜,镜腿上的胶布缠着发黄的棉线。当第一个音符流淌出来时,趴在上铺打盹的绿皮鹦鹉突然睁圆了眼睛。
琴声像春日解冻的溪流,裹挟着岸边的野花穿过舱室。顾晓然跟着节奏轻晃脚尖,凉鞋绊扣上的铁片叮咚作响。陈姐手里的搪瓷缸忘了放下,水珠顺着倾斜的杯口滴在劳动布裤子上。就连总黑着脸的小李,夹烟的手指也不自觉地打起拍子。
牟锦山望着舷窗外翻滚的浪花,恍惚看见三十年前的黄浦江码头。穿阴丹士林旗袍的少妇坐在钢琴前,指尖跃动的旋律与此刻的琴声重叠。那时他总趴在琴房窗台下偷听,梧桐叶的影子落在黑漆琴盖上,像泼洒的墨点。
"叔你哭了?"顾晓然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。牟锦山慌忙抹了把脸,手背沾到的不知是汗还是泪:"江风迷眼......"他抓起《无线电》杂志胡乱翻动,泛黄的纸页哗哗作响,却遮不住微微颤抖的指尖。
王科宝的指甲划过尼龙弦,尾音在潮湿的空气里轻轻震颤。沉默持续了足足三秒钟,陈姐突然带头鼓起掌,搪瓷缸撞在床栏上发出清脆的"铛铛"声。小李摸出皱巴巴的飞马牌香烟递过来,烟盒上印着的骏马鬃毛飞扬。
"小王同志再来首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》呗!"隔壁舱室探进来个花白头发的脑袋,老人胸前的像章擦得锃亮。几个趴在走廊窗边看风景的乘客也凑过来,有个穿海魂衫的少年甚至把刚买的麦芽糖举过头顶当荧光棒晃。
顾晓然悄悄碰了碰王科宝的手肘:"你看牟叔。"顺着她的目光望去,牟锦山正对着舷窗发呆。阳光在他花白的鬓角镀了层金边,倒映在窗玻璃上的面容竟显出几分少年人的怅惘。
(https://www.02shu.com/5039_5039444/11110978.html)
1秒记住02书屋:www.02shu.com。手机版阅读网址:m.02shu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