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5章:申海(二)
王科宝指尖轻抚过琴弦,甲板上的江风裹着湿润水汽钻进船舱。顾晓然盘腿坐在弹簧床上,蓝白条纹的床单被压出细密褶皱。"晨之歌呀?"她歪头时马尾辫扫过褪色的铁皮舱壁,"是不是那个开头像露珠滚过荷叶的调子?"
钢弦震颤的刹那,船舱外的浪涛声忽然远了。几个倚着栏杆看江鸥的老太太转过身,布满老年斑的手搭在漆色斑驳的扶手上。穿海魂衫的少年停下拍打甲板水渍的拖把,水桶里的肥皂泡"啪"地碎了一个。
音符像被阳光晒暖的溪流,顺着木质地板蜿蜒到舱门外。牟锦山捏着《无线电》杂志的手指紧了紧,泛黄的纸页上立刻现出几道月牙形的折痕。他瞥见顾晓然跟着节奏轻晃的脚尖——白塑料凉鞋沾着泥点,脚踝处贴的创可贴翘起个角。
"最后一节要轻些,"王科宝的指甲在尼龙弦上刮出沙沙声,"就像晨雾被风吹散......"他的影子被舷窗透进的夕阳拉长,投在顾晓然膝头摊开的《申海地图》上。地图边角卷着,虹口区的街道被钢笔圈出淡淡蓝痕。
牟锦山突然重重咳嗽,惊得窗台上歇脚的水鸟扑棱棱飞走。顾晓然却恍若未闻,手指虚按着根本不存在的品丝:"这样?"她模仿王科宝的姿势把吉他往怀里搂,琴箱硌得锁骨生疼。
"手腕要放松,"王科宝伸手托住琴颈,虎口的老茧蹭过漆面,"食指按二弦一品......"话音未落,轮船汽笛"呜——"地长鸣,震得琴弦嗡嗡震颤。顾晓然的手指在琴颈上打滑,指甲划过钢弦发出刺耳声响。
隔壁床铺的老先生摘下老花镜:"小姑娘学琴讲究个心静,当年我在圣约翰......"话没说完被牟锦山递来的橘子堵住了嘴。橘子皮上的水珠滚落在漆色剥落的小桌板上,洇湿了地图上的外滩轮廓。
夕阳把黄浦江染成琥珀色时,陈姐掀开油腻的蓝布门帘:"再有刻把钟靠岸!"她的解放鞋底粘着片烂菜叶,随着走动在铁皮地板上发出"吧嗒"声。王科宝收起吉他,琴弦上还沾着顾晓然指腹的护手霜香。
牟锦山摸出怀表看了眼,表面有道蛛网状的裂痕:"收拾收拾,别落了东西。"他把《无线电》杂志塞回帆布包,包带上用红毛线系着的搪瓷缸叮当乱响。顾晓然突然按住王科宝拉琴包拉链的手:"刚才那段轮指......"
"上码头教你。"王科宝的尾指勾到背包带,帆布蹭过晒褪色的工装裤。船舱开始轻微震颤,铁皮墙壁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。走廊里响起杂沓的脚步声,有人拖着藤条箱跑过,箱角铁皮刮擦地面的声响像指甲划过黑板。
申海港的轮廓从江雾中浮现时,甲板上炸开此起彼伏的惊叹。穿碎花裙的姑娘踮脚指着海关大楼的钟楼,发夹上的水钻在暮色里忽明忽暗。戴前进帽的老汉掏出皱巴巴的手帕擤鼻涕,混着浓痰的沪骂被江风吹散。
"接驳船来了!"牟锦山半个身子探出栏杆,的确良衬衫被江风鼓成帆。他的破公文包夹在腋下,露出半截盖着红章的介绍信。王科宝把吉他斜背在身后,琴箱撞到舷梯铁栏发出闷响。顾晓然突然拽住他衣角:"看!"
暮色中的外滩建筑群亮起星星点点的灯,像缀满钻石的黑丝绒。和平饭店的绿色尖顶在渐暗的天幕下泛着幽光,有轨电车叮叮当当驶过广东路,车顶辫子擦出的蓝色电火花转瞬即逝。
三轮车场弥漫着汽油与鱼腥的混合气味。王科宝数着零钱递给售票员时,指甲缝里还沾着船舱铁锈。顾晓然钻进"乌龟车"的后座,人造革座椅裂开的缝隙里露出暗黄色海绵。司机拧钥匙时,仪表盘下的圣母像晃了晃。
"坐稳咯!"司机猛踩油门,排气管喷出的黑烟惊飞了觅食的麻雀。王科宝的后脑勺撞在铁皮车顶上,疼得倒吸凉气。顾晓然笑得前仰后合,发丝扫过王科宝汗湿的脖颈:"让你不系安全带!"
车窗外掠过的街景像褪色的老照片。穿劳动布工装的汉子们骑着二八大杠,车把上挂着的网兜里装着搪瓷饭盒。弄堂口的烟纸店亮着昏黄的灯,穿白围裙的老太太正给最后一位顾客舀酱油,竹提子上的桐油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。
"小姑娘眼光好,"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顾晓然的碎花裙,"这料子是曹家渡绸布庄的?"他突然猛打方向盘避开横穿马路的板车,车斗里捆着的活鸡扑棱翅膀,飘落的羽毛粘在挡风玻璃上。
顾晓然的手指在车窗边缘敲出《晨之歌》的节奏:"师傅侬晓得城隍庙现在还有梨膏糖伐?"她的沪语带着苏州腔调,像掺了桂花蜜的糯米圆子。王科宝突然插话:"要两串冰糖葫芦。"字正腔圆的普通话惊得司机手抖。
三轮车在方浜中路刹停时,车头差点撞上卖栀子花的老太太。牟锦山从后车钻出来,的确良衬衫后背汗湿成深色地图。他摸遍所有口袋才凑出八分钱钢镚,硬币上的国徽图案被汗渍浸得发亮。
城隍庙的飞檐挑起一弯新月,九曲桥边的荷花灯次第亮起。王科宝跟着人流挤到绿波廊外卖窗口,竹蒸笼掀开的刹那,蟹粉香混着醋味扑面而来。顾晓然突然拽他衣袖:"快看!"
穿中山装的外宾举着海鸥相机,镜头对准正在捏面人的老匠人。面人孙的手指灵巧如舞,竹签上很快长出穿红旗袍的摩登女郎。王科宝摸出最后两毛钱:"要个弹吉他的。"面人孙抬眼打量他怀里的琴箱,混着瓷白的拇指在红绿面泥间翻飞。
豫园的石子路被游客磨得发亮,顾晓然的高跟凉鞋卡在五蝠捧寿的地砖纹样里。王科宝蹲下身时,看见她脚踝处结痂的擦伤:"学车摔的?"顾晓然扶着他肩膀单脚跳:"上周在永康里......"话没说完被举着小旗的导游撞个趔趄。
玉玲珑太湖石前挤满拍照的游客,穿喇叭裤的卷发青年正摆出"思想者"的姿势。顾晓然突然拉着王科宝钻进假山洞,青苔的潮湿气息混着她发间的茉莉香。"小时候我叔带我在这儿躲雨,"她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,"石缝里还能找到民国时的铜板呢。"
暮色渐浓时,他们蹲在荷花池边啃蟹壳黄。油酥渣落在锦鲤争食的水面,荡开细碎的金色涟漪。顾晓然突然哼起《晨之歌》的旋律,沾着芝麻的指尖在膝头轻敲节拍。王科宝摸出吉他,钢弦映着最后一缕天光。
"手腕要这样......"他握住顾晓然的手指按弦,虎口的茧子蹭过她细嫩的皮肤。假山后突然闪过镁光灯的亮光,穿皮夹克的胖子举着理光相机窜出来:"顾晓然!可算找到你了!"
追逐战在迷宫般的豫园展开。顾晓然的高跟鞋敲击青砖的声响像急促的鼓点,王科宝的琴箱撞到垂花门,惊飞檐角栖息的夜鹭。他们钻进堆满箩筐的窄巷时,竹筛子里的笋干撒了一地,晒霉豆的簸箕翻倒在墙根。
"这边!"顾晓然拽着王科宝钻进某家绸布庄的后门。成匹的的确良蹭过脸颊,空气里漂浮着棉絮。柜台后的老师傅从老花镜上沿瞥他们一眼,继续拨弄算盘珠。前厅传来吴侬软语的讨价还价声,混着剪刀裁布的"咔嚓"响。
从福州路旧书店的侧门钻出来时,霓虹灯刚刚亮起。顾晓然抚平裙摆上的褶皱,珍珠耳坠在霓虹里泛着虹彩。外文书店的橱窗里,《战争与和平》精装本上落着薄灰,穿卡其风衣的老先生正用鸡毛掸子给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》扫尘。
回程的20路电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。王科宝的琴箱卡在两位胖阿姨中间,尼龙弦共振发出细微嗡鸣。售票员摇着铜铃挤过来,车票夹上的铁环蹭掉顾晓然耳后一点胭脂。某个急刹车,她的额头撞上王科宝的下巴,茉莉发香混着淡淡的汗味。
霞德里弄堂口的烟纸店还亮着灯。叶红英正在给煤球炉封火,铁钳碰擦的声响惊飞了瓦楞上的夜猫。见他们回来,她掀开蓝布围裙掏出油纸包:"鲜肉月饼,晓得你们要饿。"酥皮碎屑落在王科宝的笔记本上,油渍晕开了"考察记录"的钢笔字。
阁楼的老虎窗漏进江海关的钟声。王科宝趴在五斗橱上补日记时,钢笔尖突然不出水,甩出的蓝墨水在墙纸上溅成星座图。叶红英养的狸花猫跳上窗台,绿眼睛盯着月饼屑。远处传来轮渡的汽笛,惊得猫儿叼起食物窜进夜色,爪印在积灰的窗台画了朵梅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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