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6章:就住这里吧
王科宝数完零钱塞回裤兜,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叹了口气:"总得弄块表戴戴,这靠日头影子猜钟点的日子可太磨人了。"夕阳把弄堂口的电线杆拉出老长影子,街边商铺飘来刚出炉的鲜肉月饼香。穿喇叭裤的姑娘踩着高跟鞋"哒哒"走过,呢子大衣下摆扫过王科宝的帆布包,留下缕雪花膏的茉莉香。
顾晓然把垂到眼前的碎发别到耳后,银镯子磕在吉他琴箱上"叮"地一响:"要买就买申城牌,让我叔给你开个条子,保管便宜。"她说话时马尾辫扫过王科宝胳膊,发梢沾着片不知哪飘来的梧桐叶。
牟锦山背着手在前头冷哼:"拐着弯给我派活呢?"深蓝中山装的领口被汗浸成深色,他忽然加快脚步穿过人群,"先给小王寻个落脚地,你俩麻利跟上。"
顾晓然拽着王科宝钻进条窄巷,青砖墙上爬满枯萎的爬山虎。王科宝躲开横在头顶的竹晾竿,上头飘着件碎花的确良衬衣,水珠滴在他后颈上冰凉。"当心撞着裤衩!"顾晓然憋着笑提醒,王科宝忙缩脖子,吉他琴头险些碰倒墙根摞着的煤球。
"这往哪儿走啊?"王科宝跨过阴沟盖时问。顾晓然突然驻足,望着斑驳的弄堂牌坊怔了怔:"霞德里?我叔该不会要你住老宅吧?"
"使不得!"王科宝想起上回来沪时拜访的老教授,三代五口挤在亭子间,夜里翻个身竹床就吱呀响,"听说申城人家最忌讳外人......"
"老黄历啦!"顾晓然拽他绕过个生煤炉的老太太,"这宅子原是我爷爷的,叔成家后搬去婶婶单位房,平时都空着。"她突然压低声音,"我奶奶当年就是在这儿......"话没说完被前头牟锦山的咳嗽声打断。
穿劳动布工装的爷叔拎着铜吊迎面走来,忽然眯起眼:"阿三?侬是阿三伐?"他沪语说得急,唾沫星子溅在灰白胡须上。牟锦山难得露出笑脸,摸出包飞马牌香烟递过去:"叶红英还在伐?"
二楼木窗"吱呀"推开,探出个盘发髻的圆脸妇人:"三阿哥!"她围裙上沾着面粉,沪普话混着苏北口音,"间房一直给侬留着嘞!"说话时金耳环在夕阳里晃成两粒金豆子。
王科宝跟着跨过门槛,松木门槛被岁月磨出凹痕。天井里的青苔漫到墙根,石缝里钻出几簇狗尾巴草。穿堂风掠过晾在竹竿上的蓝布床单,裹着樟脑丸的气味扑在脸上。叶红英碎步迎上来,绣花拖鞋踩得青砖"啪啪"响:"二小姐越发水灵了!"她伸手要接吉他,王科宝忙侧身避开:"我自己来。"
木楼梯吱吱呀呀呻吟,扶手雕的缠枝莲纹早磨平了棱角。东厢房窗棂糊的绵纸泛黄,书桌上摆着红宝书和搪瓷缸,缸底沉着圈褐色茶垢。王科宝把帆布包搁在雕花木床上,床板"嘎吱"震落几点积灰。
"这是我念中学时的屋。"牟锦山抚过五斗橱上的相框,玻璃下压着张泛黄的全家福,"当年在这抄过《青春之歌》。"他突然剧烈咳嗽,震得窗台积灰簌簌落。
顾晓然扒着门框探头:"叔,咱们上绿波廊吃蟹粉小笼吧?"话音未落,叶红英端着铜盆进来:"灶披间炖了腌笃鲜......"牟锦山摆摆手往外走:"今朝带小王认认路。"
暮色里的汤团店亮起橘黄灯泡,玻璃橱窗蒙着雾气。穿海魂衫的跑堂托着木盘穿梭,铝制饭票在铁盒里叮当响。牟锦山摸出牛皮钱包:"三碗黑洋酥,两客鲜肉汤团。"王科宝掏钱的手被按住:"上回在无城县吃你捎的熏鱼,该我作东。"
角落方桌腿垫着《解放日报》,顾晓然用纸巾擦桌沿油渍:"小时候叔带我来,我总把馅儿漏在裙子上。"她舀起个汤团吹气,热气在睫毛上凝成小水珠。黑芝麻混着猪油熬的馅儿涌出来,金灿灿淌进青花瓷勺。
邻桌穿喇叭裤的小青年偷瞄顾晓然,被他妈用筷子敲手背:"看啥西洋镜!"王科宝的鲜肉汤团咬开冒着热气,肉汁浸得糯米皮发亮。牟锦山忽然说:"叶阿姨男人走得早,儿子在黑龙江插队......"后半句淹没在跑堂的吆喝声里。
玻璃门"叮当"响,穿劳动布工装的汉子们涌进来,铝饭盒在腰间晃荡。叶红英拎着保温桶出现时,王科宝正被汤团烫得直哈气。"给你们添床棉被。"她把保温桶塞给牟锦山,"夜里凉。"转身时围裙带扫翻醋瓶,深褐色液体在桌面漫成幅抽象画。
回程时弄堂已掌灯,竹床阵沿着墙根排开。穿花睡裤的阿姨捧着搪瓷碗,咸菜黄鱼汤的鲜香混着花露水味。王科宝踩到松动青石板,泥水溅上裤脚。顾晓然突然拽他躲开二楼泼下的洗脚水,竹竿上的白衬衫滴着水,在月光里晃成幽灵。
阁楼老虎窗漏进江风,王科宝摊开笔记本写日记。钢笔水洇染了"考察记录"的标题,叶红英养的狸花猫跳上窗台,绿眼睛盯着咬剩的鲜肉月饼。远处教堂传来十一声钟响,惊得猫儿打翻铜吊,水渍在月光里漫成银溪。
后半夜飘起细雨,晒台上的搪瓷脸盆叮咚作响。王科宝梦见自己变成弄堂里奔跑的野猫,踩着绿波廊的飞檐,最后蹲在外滩海关大钟的指针上。晨光染红晒台时,顾晓然的自行车铃惊飞了啄食的麻雀。
"快!"她单脚支地,车篮里油条裹着热气,"去晚了好位子都让旅游团占了!"穿劳动布的工人们蹲在墙角啃大饼,豆浆碗在青砖地上摆成一排。王科宝躲着横冲直撞的送奶车,车轱辘碾过片梧桐叶,叶脉在朝阳下清晰如掌纹。
豫园售票处排起长队,举着小旗的导游正用喇叭讲解"玉玲珑"。顾晓然摸出皱巴巴的门票:"带你见识真江南。"穿过月亮门时她突然驻足,青砖缝里嵌着五蝠捧寿的纹样,经年累月磨得发亮。
池塘里的红鲤听见脚步声,哗啦聚成团红云。假山后转出个穿西装的外宾,相机镜头对准顾晓然的碎花裙摆。王科宝侧身挡住视线,后背渗出薄汗。顾晓然浑然不觉,指着太湖石上的孔洞:"从前小姐们在这儿偷看戏班子......"
绿波廊的雕花窗飘出蟹粉香,外卖窗口排起长队。顾晓然数着毛票:"二两蟹粉小笼!"竹蒸笼揭开的刹那,白雾裹着鲜甜扑在脸上。她突然皱眉:"醋瓶呢?"转身时撞到个举着相机的胖子,红绳穗子在车把上荡秋千。
"顾晓然!"胖子操着京片子喊,"可算逮着你了!"顾晓然拽着王科宝钻进堆满箩筐的窄巷,竹筛子里的笋干撒了一地。高跟鞋卡在石板缝里,王科宝蹲下身时闻到她裙摆的樟脑味。身后传来杂沓脚步声,胖子在巷口张望:"我看见你发卡了!"
七拐八绕冲到福州路时,顾晓然的珍珠耳坠掉了一只。外文书店橱窗里摆着《战争与和平》,穿卡其风衣的老先生正用鸡毛掸子扫灰。她突然停在一家旧书店前,指尖抚过泛黄的《子夜》封面:"外公藏书室也有这本......"
暮色漫过海关大楼时,他们蹲在防汛墙边啃葱油饼。江风掀起顾晓然的刘海,露出额角淡褐色胎记,形状像片梧桐叶。货轮探照灯扫过水面,惊飞觅食的江鸥。王科宝忽然想起什么,从兜里摸出个东西:"你的耳坠。"
顾晓然接过来对着夕阳看,水钻折射出七彩光晕:"城隍庙买的,五毛钱一对。"她忽然指向对岸:"等那边竖起电视塔,带你爬上去看烟花。"渡轮汽笛吞没了尾音,江面浮起零星的渔火。
回程电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,王科宝的手肘蹭到顾晓然的银镯子。售票员摇着铜铃喊"买票嘞",穿喇叭裤的小青年偷摸姑娘的麻花辫。顾晓然突然拽他衣角:"下站!"车门打开的刹那,两人跌进飘着桂花香的夜色里。
弄堂口的烟纸店亮着灯,叶红英正在给最后一位顾客打酱油。见他们回来,她从柜台底下摸出油纸包:"鲜肉月饼,留的。"王科宝咬开酥皮时,油星溅到笔记本上,正巧落在"沪上见闻"的标题旁。
阁楼的老虎窗漏进星光,王科宝趴在桌上补日记。钢笔尖突然不出水,甩了甩竟在墙纸上溅出串蓝点。叶红英养的狸花猫跳上窗台,绿眼睛盯着咬剩的月饼屑。远处传来教堂钟声,惊得猫儿叼起食物窜进夜色,爪印在积灰的窗台画了朵梅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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