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7章:就住这里吧(二)
王科宝冲叶英红露出腼腆的笑容,手指不自觉摩挲着帆布书包的背带。夕阳穿过晾衣绳上的蓝布床单,在叶英红鬓角染出几缕金丝。她弯腰把搪瓷盆搁在井台边,水珠顺着皴裂的指尖滴落,在青砖地上洇出深色斑点。"钥匙收好嘞。"她摸出串在红绳上的铜钥匙,绳结处还系着颗褪色的玻璃珠,"灶披间有铜吊,夜里要冲热水袋就自己灌。"
弄堂口飘来栀子花香时,牟锦山正被戴前进帽的老邻居拦住寒暄。顾晓然拽着王科宝的袖口往墙角缩,白球鞋尖蹭着墙根的青苔。"我叔原先住虹口的,"她压低声音,"后来厂里分房才搬来这儿。"话音未落,二楼窗台突然泼下盆洗菜水,惊得两人跳开半步。竹竿上的的确良衬衫滴着水,在暮色里晃成一片蓝影子。
汤团店的玻璃蒙着雾气,能瞧见师傅把糯米团子摔在案板上的架势。牟锦山推门时铜铃铛"叮当"响,穿海魂衫的跑堂小哥正托着木盘穿梭。"黑洋酥要流沙的!"顾晓然鼻尖抵着玻璃橱窗,呵出的白雾遮住了操作台上翻飞的擀面杖。牟锦山掏手帕擦眼镜,镜片上映着价目表褪色的红纸:"再来份荠菜鲜肉,酒酿圆子也盛碗。"
角落方桌腿垫着旧报纸,顾晓然用纸巾擦桌沿的油渍。暗红漆面映出三张面孔,王科宝注意到牟锦山右眉有道细疤,藏在皱纹里像截断了的琴弦。穿白围裙的阿姨端来青花碗,汤团在糖水里沉浮,桂花碎金似的漂着。"当心烫嘴。"牟锦山舀起个汤团吹气,镜片蒙上白雾。黑芝麻混着猪油熬的馅儿涌出来,顾晓然忙用瓷勺去接,金黄的流沙顺着勺沿滴在蓝格裙上。
隔壁桌穿喇叭裤的小青年吹起口哨,被他妈用筷子敲了手背:"看啥西洋镜!"王科宝的荠菜肉馅汤团咬开冒着热气,肉汁浸得糯米皮泛黄。他学着往糖水里添桂花酱,忽然听见银镯子磕桌沿的脆响——顾晓然腕间的银镯勾住了木刺,晃出截月牙形的浅疤。
暮色漫过八仙桥时,山林大红肠的玻璃柜前排起队。牟锦山踮脚张望,柜台顶吊着的风铃叮咚响。"要两根!"他敲着玻璃喊,售货员掀开油纸包,肠衣在灯光下泛着玛瑙红。顾晓然突然抽了抽鼻子,王科宝顺着她视线望去——弄堂深处支着糖炒栗子摊,铁砂在锅里"沙沙"翻滚。
文德里的路灯亮起来,竹床阵沿着墙根排开。穿花睡裤的阿姨捧着搪瓷碗,黄鱼汤的鲜香混着花露水味飘散。王科宝踩到松动的青石板,泥水溅上裤脚时,顾晓然正踮脚摘墙头垂下的紫藤花。"这原先叫霞飞坊,"她指尖沾了花粉,"四七年我外公在这开过绸缎庄......"
天井里的铜吊咕嘟冒泡,叶英红留下的塑料拖鞋还带着余温。王科宝擦着湿发推开老虎窗,月光正巧落在五斗橱的老相框上——穿列宁装的女人抱着穿开裆裤的娃娃,背景里霞飞路的有轨电车只剩半截车头。弄堂深处传来沪剧调子,野猫绿莹莹的眼睛在晒台杂物堆里闪烁。
晾衣绳上的白衬衫滴着水,王科宝翻开笔记本时,钢笔水在稿纸上洇出蓝痕。书架最底层压着本卷边的《上海的早晨》,书脊贴着市图书馆的标签。他咬了口大红肠,肉粒在齿间迸开,蒜香混着淡淡的烟熏味。野猫突然窜上窗台,琥珀色的瞳孔在黑暗里收缩成线。
后半夜起了风,晒台上的搪瓷脸盆"咣当"翻倒。王科宝迷迷糊糊听见煤球炉封火的叮当声,还有谁家收音机漏出的《蔷薇处处开》。月光移到了五斗橱的铜锁上,照着锁孔里塞着的半截火柴梗——怕是哪个顽童的恶作剧。
晨光染红晒台时,自行车铃惊醒了浅眠的王科宝。顾晓然的白衬衫扎在藏青百褶裙里,车把上挂着装满粢饭团的竹篮。"快!"她单脚支地,"去晚了好位子都让旅游团占啦!"晨风掀起她别在衣领的茉莉花,露水正巧滴在王科宝手背上。
穿过飘着煤烟味的弄堂,早点摊的油锅"滋啦"作响。穿劳动布工作服的汉子们蹲在墙角吃大饼油条,豆浆碗在青砖地上摆成一排。顾晓然突然刹车,车轱辘碾过片梧桐叶:"喏,这就是昨天说的菜市场。"
水产摊的玻璃缸腾着白雾,螃蟹在碎冰堆里吐泡泡。穿胶皮围裙的鱼贩子正给主顾剖黄鱼,银亮的鳞片粘在案板上像撒了把星星。顾晓然凑近看篓子里扭动的黄鳝,突然往后一跳撞进王科宝怀里。"当心溅血!"卖鸡鸭的摊主笑着扬了扬刀,铁笼里的芦花鸡扑棱翅膀,绒毛混着晨光在空气里打旋。
转过酱园飘着腐乳香的拐角,绿漆斑驳的铁门里传出"咚咚"闷响。顾晓然扒着门缝张望:"我叔年轻时在这练摔跤......"话没说完,门内闪出个穿红色运动裤的壮汉,肩头搭着汗津津的白毛巾。王科宝瞥见水泥地上散落的哑铃,还有墙上褪色的"发展体育运动"标语。
豫园的红墙突然撞进视线,朱漆大门上的铜钉闪着冷光。顾晓然摸出两张皱巴巴的门票:"带你见识真正的江南园林。"穿过月亮门时,她突然拽住王科宝胳膊:"看地上!"
青砖缝里嵌着五蝠捧寿的纹样,经年累月磨得发亮。池塘里的红鲤听见脚步声,哗啦聚成团红云。顾晓然指着太湖石上的孔洞:"听说以前小姐们在这偷看心上人......"话音未落,假山后转出个举着小旗的导游,喇叭里传出"这座玉玲珑原是北宋花石纲遗物"。
晌午的太阳晒得人发晕,绿波廊的雕花窗里飘出蟹粉香。顾晓然数着毛票凑到外卖窗口:"二两蟹粉小笼!"竹蒸笼揭开的刹那,白雾裹着鲜甜扑在脸上。她突然皱眉:"醋瓶呢?"王科宝转身时撞到个穿西装的外宾,相机带子缠住了他的帆布包。
廊檐下的阴影里,顾晓然用草稿纸垫着吃小笼包。汤汁溅到纸上的钢笔字,把"工作计划"洇成了水墨画。她忽然笑出声,指着对面茶楼探出的圆脑袋:"要死!怎么又是那胖子!"王科宝还没反应过来,就被拽着钻进条堆满箩筐的窄巷。
竹筛子里的笋干撒了一地,晒霉豆的簸箕翻倒在墙根。顾晓然的高跟皮鞋卡在石板缝里,王科宝蹲下身时闻到她裙摆的樟脑味。身后传来杂沓的脚步声,穿皮夹克的胖子在巷口张望:"顾晓然!我看见你啦!"
七拐八绕冲到福州路时,顾晓然的发卡不知掉哪儿去了。外文书店的玻璃橱窗里摆着《约翰·克里斯朵夫》,穿卡其风衣的老先生正用鸡毛掸子扫灰。她突然停在一家旧书店前,指尖抚过泛黄的《子夜》封面:"我外公的藏书室里也有这本......"
暮色漫过外滩海关大楼时,他们蹲在防汛墙边啃葱油饼。江风掀起顾晓然的刘海,露出额角淡褐色的胎记,形状像片梧桐叶。货轮的探照灯扫过水面,惊飞觅食的江鸥。王科宝忽然想起什么,从兜里摸出个东西:"你的发卡。"
顾晓然接过来别在耳边,水钻在暮色里闪了闪:"去年在城隍庙买的,五毛钱两个。"她忽然指向对岸的农田,"等那边竖起电视塔,我带你爬上去看烟花。"渡轮的汽笛声吞没了尾音,江面浮起零星的渔火。
回程的电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,王科宝的手肘蹭到顾晓然的珍珠耳坠。售票员摇着铜铃喊"买票嘞",穿喇叭裤的小青年偷摸姑娘的辫梢。顾晓然突然拽他衣角:"下站!"车门打开的刹那,两人跌进飘着桂花香的夜色里。
弄堂口的烟纸店亮着昏黄的灯,叶英红正在给最后一位顾客打酱油。见他们回来,她从柜台底下摸出个油纸包:"鲜肉月饼,给你们留的。"王科宝咬开酥皮时,油星溅到笔记本上,正巧落在"申海考察记录"的标题旁。
阁楼的老虎窗漏进星光,王科宝趴在桌上补日记。钢笔尖突然不出水,甩了甩竟在墙纸上溅出串蓝点。叶英红养的狸花猫跳上窗台,绿眼睛盯着咬剩的月饼屑。远处教堂传来十一声钟响,惊得猫儿叼起食物窜进夜色,爪印在积灰的窗台画了朵梅花。
后半夜下起细雨,晒台上的搪瓷脸盆叮咚作响。王科宝梦见自己变成弄堂里奔跑的野猫,跃过文德里的砖墙,踩着绿波廊的飞檐,最后蹲在外滩海关大钟的指针上。睁开眼时,晨光正巧照在五斗橱的铜锁上,锁眼里塞着的火柴梗发了芽。
(https://www.02shu.com/5039_5039444/11110975.html)
1秒记住02书屋:www.02shu.com。手机版阅读网址:m.02shu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