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8章:城隍庙
木格窗里腾起的热气裹着肉香扑面而来,顾晓然踮起脚尖朝里张望,辫梢扫过王科宝的胳膊。玻璃窗内三个白褂子师傅正飞快地捏褶子,面团在案板上摔出"啪啪"脆响。她突然拽着他钻进人堆,碎花裙摆扫过门槛时沾了片葱花。
"占座去!"顾晓然把网兜塞给他,网眼里露出两本包着牛皮纸的书。王科宝挤过举着铝饭盒的工人,在紧挨后厨的方桌旁抢到两个马扎。蒸笼掀开的刹那,白雾裹着蟹油香漫过来,邻座戴前进帽的老头猛吸鼻子,搪瓷缸里的黄酒晃出涟漪。
竹帘子哗啦一响,顾晓然端着搪瓷托盘钻进来,发卡别着的茉莉花掉在醋碟里。"要了二两蟹粉的,生煎得等下一锅。"她麻利地摆开碗筷,银镯子磕在粗陶碗上叮当响。后厨传来铁铲刮锅底的刺啦声,穿蓝布围裙的伙计扯着嗓子喊:"36号!鲜肉小笼两客!"
王科宝起身时碰翻了醋瓶,深褐色的液体在桌面上漫开,像幅抽象的水墨画。他挤到取餐口,铝制托盘被蒸汽熏得发烫。端回两碗飘着油花的粉丝汤时,顾晓然正用筷子尖在面皮上戳洞,金黄的蟹油汩汩涌出,混着醋汁滴进青花瓷碟。
"慢着点!"她突然按住他手腕,"得先嘬汤汁。"睫毛在蒸腾的热气中扑闪,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。隔壁桌穿中山装的中年人噗嗤笑出声,对面梳麻花辫的姑娘瞪了他一眼,沪语混着北方口音争辩起来:"姜丝解腻晓得不啦?"
吊扇在头顶吱呀转着,王科宝的汗衫后背洇湿大片。他学着顾晓然的样子咬破面皮,滚烫的汤汁烫得舌尖发麻。蟹黄混着肉馅的鲜甜在口腔炸开,窗外的蝉鸣忽然变得遥远。顾晓然忽然笑出声,指着他鼓起的腮帮子:"像不像青蛙?"
穿海魂衫的伙计拎着铜壶来添茶水,壶嘴冒着袅袅白烟。王科宝灌下半杯烫嘴的茉莉花茶,望着桌角堆成小山的蒸笼竹片发呆。顾晓然忽然神秘兮兮地凑近:"知道为啥选这家?"她指尖蘸着茶水在桌面画圈,"五七年公私合营那会,老师傅把秘方藏在擀面杖里......"
话没说完,二楼传来竹帘掀动的脆响。穿绸衫的胖老头扶着栏杆往下瞅,金丝眼镜滑到鼻尖。顾晓然突然拽起王科宝:"快走!"网兜里的书啪嗒掉在地上,惊得邻桌小孩哇哇大哭。
九曲桥的石板还带着正午的余温,顾晓然的高跟皮鞋敲出急促的鼓点。王科宝边跑边回头,看见个白衬衫青年追出店门,车把上系的红绳穗子荡秋千似的晃悠。"那是......"话没问完就被拽进条窄巷,墙头垂下的凌霄花扫过脸颊发痒。
取车处看门的老头正打盹,草帽盖着脸鼾声如雷。王科宝猫腰钻过麻绳围栏,车锁生锈卡了半天。远处传来沪语叫骂声,顾晓然踩着墙根的砖头张望,裙摆勾住爬山虎扯开道口子。"快点呀!"她急得直跺脚,珍珠耳坠甩到锁骨上。
链条卡进裤脚时追兵已到巷口,王科宝猛蹬脚踏板,后座猛地一沉。顾晓然搂住他的腰,发间的茉莉香混着汗味直往鼻孔里钻。"左拐!左拐!"她尖叫着指向岔路口,车铃铛震得手心发麻。穿白衬衫的青年抄近路翻过竹篱笆,运动鞋底在青苔上打滑。
豫园的红墙忽然映入眼帘,朱漆大门上的铜钉闪着寒光。顾晓然突然拍他后背:"往戏台后面钻!"自行车碾过碎石子路颠得厉害,后座的弹簧座吱呀抗议。王科宝瞥见追兵被售票处排队的人群挡住,举着冰棍的小女孩正好挡住去路。
绿波廊的雕花窗里探出个圆脑袋:"晓然!顾晓然!"胖子挥舞着油乎乎的蟹壳喊,二楼茶客纷纷探头。顾晓然倒吸凉气,指甲掐进王科宝腰间的软肉:"要死!怎么碰上这冤家!"
穿绸缎马褂的茶博士提着铜壶拦路,王科宝猛转车把,前轮蹭着青砖墙刮出火星。顾晓然的高跟鞋甩飞一只,砸在石狮子底座上发出脆响。她索性把另一只也踢掉,赤脚踩住车轴:"往小商品市场冲!"
狭窄的弄堂突然开阔,五颜六色的遮阳棚连成片。塑料凉鞋堆成的小山旁,戴红袖章的老太太正呵斥偷捏橡皮鸭的孩童。顾晓然突然拽下车铃铛朝反方向扔去,金属撞击声引得追兵转头。王科宝趁机拐进挂满草帽的摊位,鸭舌帽的流苏扫过鼻尖发痒。
"要哪顶?"摊主大嫂扯着嗓门问。顾晓然抓起阔边草帽扣在头上,又往王科宝脑袋压了顶鸭舌帽。扔下两块钱纸币时,听见身后货架被撞倒的哗啦声。穿白衬衫的青年正从一堆积木玩具里爬出来,额头沾着彩色橡皮泥。
出市场时夕阳正好斜照,王科宝的衬衫后背能拧出水。顾晓然忽然笑出声,脚底板沾着梧桐叶的碎屑:"头回知道自行车能骑出摩托车的架势。"她伸手捋了捋散乱的鬓发,发现茉莉花早不知掉哪儿去了。
淮海路的梧桐树沙沙作响,橱窗里的模特穿着垫肩西装。顾晓然突然拍拍他肩膀:"停停!"她光脚跳下车,趴在玻璃上看一条水红色连衣裙。霓虹灯管滋啦亮起的瞬间,王科宝看见她眼底映着1983年的上海,像团跳动的火焰。
穿喇叭裤的青年扛着录音机经过,邓丽君的歌声混着电车铃铛飘远。顾晓然忽然转身,草帽檐的阴影遮住半张脸:"今天......"话没说完,肚子突然咕噜作响。两人对视片刻,同时笑弯了腰。
街角饮食店飘出炒年糕的焦香,穿围裙的阿姨正往铁板上磕鸡蛋。顾晓然数着毛票凑到窗口:"两客排骨年糕,多加辣酱!"油星溅到手背上也不躲,王科宝突然发现她小拇指有道月牙形的疤。
暮色漫过外滩海关大楼时,他们蹲在防汛墙边啃年糕。顾晓然忽然指着对岸:"等那边竖起高楼,我带你爬楼顶吃小笼包。"江风吹散尾音,货轮的探照灯扫过水面,惊飞觅食的江鸥。王科宝捏着粘在一起的年糕片,突然想起网兜里那两本掉在饭店的书。
海关钟声敲响第六下时,王科宝推着车拐进条幽静弄堂。墙根青苔蹭脏了顾晓然的白袜子,她忽然停在一扇斑驳的木门前。门楣上"霞飞坊"三个字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,窗台上摆着盆蔫头耷脑的茉莉花。
"我外公留下的房子。"她摸出铜钥匙,锁孔里传出滞涩的吱呀声。阁楼地板积着薄灰,樟木箱里的大红织锦缎旗袍上,金线绣的并蒂莲已经发黑。顾晓然指尖抚过起球的缎面,袖口暗袋里掉出张泛黄照片——穿学生装的少女站在圣约翰大学门前,背面钢笔字洇了水渍:"1947年秋,与婉卿摄于霞飞路87号。"
楼下突然响起拍门声,继母尖利的沪骂穿透地板。两人翻窗时,隔壁阳台晾着的床单正巧罩住追来的张苏林表弟。瘫坐在静安寺残破的门楼前,野草搔着脚踝发痒。顾晓然用口红在冰糕纸上写字:"帮我寄给......"地址栏却空着,暮色把两个影子拉长在"大众剧场"褪色的海报上。
苏州河上的驳船拉响汽笛,卖茶叶蛋的老太支起煤球炉。顾晓然忽然笑出声,珍珠耳坠晃啊晃:"等东方明珠建起来,我带你爬塔尖吃冰砖!"王科宝握紧车把,链条"咔嗒"碾过一片梧桐落叶。远处霓虹渐次亮起,1983年的晚风里,少女的碎花裙摆像朵永不凋零的玉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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