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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84章:于无声处


剧场台阶边的霓虹灯在傍晚的天色里晕染出一片红晕,顾晓然斜倚着生了锈的铁栏杆,细高跟鞋碾碎了不知哪个观众撒落的金箔纸片。她忽然伸手揪住王科宝洗得发白的衬衫下摆,染着淡粉色指甲油的指尖隔着棉布料掐在他腰侧最软的那块肉上,用带着吴侬软语腔调的上海话说:"伊是吾男朋友呀。"最后一个"呀"字拖得长长的,惊得电线杆上打瞌睡的麻雀扑棱棱飞起来,翅膀拍在梧桐叶上的声响混着黄浦江吹来的潮湿晚风。

张苏林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,校服领口的铜纽扣在夕阳里反射着刺眼的光。他攥紧的拳头抵在冷面店沾满油渍的塑料门帘上,穿蓝白条纹海魂衫的伙计正把刚拌好的凉面"啪嗒"摔进搪瓷盆里,溅起的芝麻酱星子沾在他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帮上。那只鞋的鞋带还是去年夏天顾晓然帮他换的,当时他们在防空洞排练《雷雨》,幕布是用旧床单改的。

"《诗经》里说......"少年清亮的嗓音突然劈了岔,惊得邻桌戴着老花镜的老太太手一抖,筷子上的凉粉"哧溜"滑进盛满香醋的瓷碟里。顾晓然猛地站起来,扎着红头绳的马尾辫梢扫倒了桌上的辣油瓶,玻璃瓶在水泥地上骨碌碌滚出老远,暗红色的辣油顺着地砖缝曲曲折折地流淌,像谁打翻了砚台里的朱砂墨。

王科宝慢条斯理地嘬完最后一口飘着葱花的面汤,铝勺子刮过粗瓷碗底发出刺耳的"吱啦"声。他从裤兜里掏出块洗得发硬的蓝格子手帕擦嘴,帕子角用红线绣着歪歪扭扭的"宝"字,那是顾晓然上个月在裁缝铺偷偷绣的。手帕团成球砸向张苏林时,蹭过少年胸前别着的三好学生校徽,金属徽章在暮色里闪了闪。

"去年在防空洞排《雷雨》那会儿,你连周萍的台词都背不利索。"王科宝说着摸出个铁皮烟盒,抖出支皱巴巴的飞马牌香烟。火柴在砖墙上"哧"地划亮,青烟刚冒头就被穿堂风吹散,混着冷面店飘来的麻酱香气。

穿黑皮夹克的男人晃进西餐厅时,手背上的鹰形刺青在霓虹灯下泛着青灰色的光。顾晓然涂着丹蔻的指甲突然在桌下轻轻碰了碰王科宝的膝盖,又伸出去戳向张苏林的眉心:"撒谎精!上周三下午我去琴房送谱子,明明听见你在弹......"话没说完就被服务生端来的苹果派截断,焦糖混着肉桂的甜香裹着冷气在卡座里弥漫开来,玻璃橱窗上凝起一层白雾。

暮色漫过外滩海关钟楼尖顶时,三个人站在电车月台等末班车。张苏林突然扯下校服上的铜制校徽,金属徽章在王科宝掌心烙下个滚烫的红印。铁轨尽头亮起两盏昏黄的车灯,穿深蓝色工装裤的售票员探出半个身子摇响铜铃,叮叮当当的铃声里,少年的影子被车轮碾成碎片,像被风吹散的梧桐叶。

"都说断头巷闹鬼的。"张苏林的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,拳头砸向长满青苔的砖墙。墙皮簌簌落在顾晓然新买的白皮鞋上,她伸手抚过砖缝里滋生的野草,忽然想起上个月在福州路旧书店淘到的初版《传奇》。王科宝的第二支烟刚点上,远处传来远洋轮低沉的汽笛声,混着江面飘来的咸腥气。

冷面店头顶的吊扇咯吱咯吱转着圈,顾晓然把自己碗里的辣白菜全拨到王科宝碗里。泡得脆生生的酸萝卜片在齿间发出"咯吱"响,她腕上的银镯子撞在粗瓷碗沿上叮当作响:"柴火小馄饨要配虾籽酱油才正宗......"话没说完就被表弟苏简文的大呼小叫打断。十五岁的少年抱着保温箱冲进来,冰棍包装纸的碎屑粘在他汗湿的后脖颈上,在电风扇的风里扑棱棱地抖。

"台风要来了!气象站说这次是十二级!"苏简文撞翻了靠墙的塑料条凳,凳腿裂开道白惨惨的豁口。王科宝望向窗外,乌云正从吴淞口方向压过来,江鸥的翅膀拍出凌乱的节奏。他摸出上海牌手表对时间,秒针跳过十二点的瞬间,外滩钟楼的报时声与远洋轮的汽笛同时撕裂暮色。

剧场穹顶的吸音棉像团凝固的乌云,顾晓然的高跟鞋在红丝绒地毯上踩出闷闷的声响。她突然拽住王科宝往消防通道跑,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皮上,像皮影戏里的剪影。通风管道传来留声机播放的《夜来香》旋律,混着后台化妆间飘来的鸭蛋粉香气。

"凯司令的栗子蛋糕要配大吉岭红茶。"顾晓然用银质甜品叉戳着奶油裱花,嘴角沾了星点白奶油。王科宝忽然想起去年夏天防空洞里那条潮乎乎的旧军毯,知了在洞口声嘶力竭地鸣叫,张苏林把周萍的独白念得支离破碎。此刻西餐厅的玻璃橱窗映出少年通红的耳尖,苹果派的热气在冷气里结成细密的水珠。

弄堂深处的老裁缝铺亮起昏黄的灯,蝴蝶牌缝纫机"嗒嗒"声应和着收音机里尹桂芳的越剧唱腔。顾晓然突然转身,细高跟碾碎半片枯黄的梧桐叶:"《色·戒》里易先生就是在这儿......"尾音消散在穿堂而过的秋风里。王科宝嗅到她发梢飘来的茉莉花香,忽然想起某个散场夜沾在她白底碎花裙摆上的金箔纸屑,在路灯下像偷藏的星星。

西餐厅的白围裙服务生端来三客罗宋汤,番茄的酸香混着奶油的醇厚在卡座间弥漫。张苏林盯着汤盘里漂浮的月桂叶,忽然低声说:"我妈留下的钢琴谱还锁在防空洞的铁柜里。"银勺"当啷"碰响瓷盘的瞬间,窗外电线上的灰鸽子扑棱棱飞走,翅膀拍落几片青瓦。

暴雨来得猝不及防,雨点砸在杂货店铁皮雨棚上像在敲架子鼓。三个人挤在塑料棚下狭小的空间里,苏简文抱着的保温箱边缘不断往下滴水。顾晓然的高跟鞋跟陷进泥地里,王科宝突然蹲下身,用那块蓝格子手帕替她擦拭鞋面。帕角绣歪的"宝"字蹭过她纤细的脚踝,痒得她缩了缩脖子,腕间的银镯子撞在铁皮棚架上叮铃作响。

末班电车叮叮当当驶过时,张苏林的校服背影在雨幕里模糊成团青灰色的雾。顾晓然拽着王科宝往骑楼下跑,细高跟敲击青石板的声音混着雨声,像首即兴创作的小步舞曲。杂货店柜台上熊猫牌收音机突然爆出戚雅仙的越剧唱段,咿咿呀呀的调子缠着雨丝飘向苏州河方向。

防空洞的铁门锈成了赭红色,王科宝摸出钥匙串,最长的那柄铜钥匙能打开三道锁中的两道。手电筒光束扫过积满灰尘的旧幕布,张苏林去年用毛笔写的"周萍"两个字还歪歪扭扭地留在道具箱上。顾晓然突然掀开琴凳,泛黄的琴谱簌簌落下一串干枯的茉莉花瓣,香气早被霉味吞噬。

"这是《黄河》第二乐章的谱子。"她指尖抚过落满蛛网的琴键,生锈的钢丝在月光下颤了颤。王科宝伸手接住突然坠落的吊灯螺丝钉,生锈的金属硌得掌心生疼。穿堂风卷着雨腥味掠过琴谱,张苏林的校徽在手电筒光束里闪了闪,又隐入黑暗深处。

台风眼的宁静来得突然,顾晓然的高跟鞋跟踩过水洼,积水中霓虹灯的倒影碎成七彩琉璃。王科宝的帆布书包蹭过她裸露的手臂,剧本边角在潮湿空气里卷起毛边。两人同时望见冷面店的布招幌在狂风里打转,塑料门帘拍在砖墙上发出"啪啪"的响,像谁在急促地拍巴掌。

海魂衫伙计正在用木板封门窗,瞧见他们咧嘴笑出被香烟熏黄的牙:"最后一碗冷面嘞!"芝麻酱的香气混着镇江醋的酸味飘出来,顾晓然突然把细高跟甩在墙角,赤脚踩上沁凉的水磨石地面。王科宝的蓝格子手帕再次派上用场,这次垫在了被雨水打湿的长条板凳上。

苏简文抱着保温箱冲进来时,头发梢还在往下滴水:"台风转向了!说是往舟山方向去了!"他神秘兮兮地掏出口琴,《夜上海》的调子混着雨声在空荡的店铺里回旋。顾晓然突然把辣油浇在剩下的苹果派上,肉桂的甜香撞上辣椒的辛烈,呛得王科宝连打三个喷嚏,震落了柜台边挂着的蒜辫子。

外滩的钟声穿透雨幕传来时,顾晓然的高跟鞋重新踩上柏油马路。王科宝的帆布鞋陷进泥坑里,拔出来时鞋底粘着半截扭动的蚯蚓。他们同时望见张苏林站在琴行玻璃橱窗前,霓虹灯把他侧脸染成青紫色。肖邦的夜曲从门缝里漏出来,混着雨声在积水的街面上流淌。

防空洞的铁门在狂风里"咣当"作响,王科宝摸出那枚带着体温的校徽。铜制的"三好学生"字样在月光下泛着冷光,他突然想起某个暴雨夜的防空洞里,三个人裹着同一条军毯取暖时的温度。顾晓然的高跟鞋敲击铁梯的声音由远及近,手电筒光束里浮尘乱舞,像正在下一场微型暴风雪。

"最后一个苹果派。"她变魔术似的从坤包里掏出牛皮纸袋,焦糖在雨气里返潮发黏。王科宝咬下的那口尝到咸涩,才发现雨水正顺着防火梯的缝隙哗哗流淌。张苏林的琴声突然穿透两层水泥板,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在雨夜里绽开,像朵带着露水的白茉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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