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9章：新房客

筒子楼的天井里飘着蜂窝煤的烟味，青砖地上摆着个铁皮炉子，铝锅盖被蒸汽顶得"噗噗"响。钱彬推门时特意放轻了力道，老式木门还是发出"吱呀"一声。他朝里屋喊："雪莹啊，带了个小兄弟回来吃饭！"声调软得像煨在炉子上的米汤。

天井转角转出个系蓝布围裙的女人，围裙兜里别着把木锅铲。她撩起垂落的发丝，手腕上银镯子"叮当"一响："快进屋坐，菜刚好。"说话时眼角细细的纹路跟着弯起来，像宣纸上晕开的墨痕。

王科宝盯着她围裙上绣的并蒂莲发愣，忽然被钱峰撞了下胳膊肘："这是我嫂子俞雪莹，所里的计算机大拿！"墙根趴着的橘猫"喵呜"一声蹿上窗台，尾巴扫落了窗台上的君子兰花盆。

"别听他胡诌。"俞雪莹弯腰扶花盆，露出后颈处细密的汗珠，"我就是个看管计算机的。"她手指沾了泥，在围裙上蹭出两道黄印子。王科宝忽然注意到她右手无名指戴着枚磨花的铜顶针，倒像是常年握笔留下的茧。

客厅角落的老榆木凳子上架着台崭新长城牌电扇，钱峰"啪"地按下开关。扇叶转动时带起阵凉风，吹得墙上挂历"哗啦"翻页——1982年6月的女拖拉机手正冲着人笑。钱彬瞪了眼电表箱："不是让你别省这点电费么？"

"开着费电。"俞雪莹解围裙的动作顿了顿，围裙带子在腰间勒出细褶，"再说天井有穿堂风..."话没说完就被钱彬抢过围裙："上个月中暑晕在机房的是谁？"他手指擦过妻子后颈，那里还留着拔火罐的紫红印子。

橘猫悄没声溜到八仙桌下，爪子勾住王科宝的军绿裤腿。俞雪莹蹲身抱猫时，王科宝瞧见她布鞋底纳着密密的枣核纹。"虎子饿坏了吧？"她从搪瓷盆里舀出勺鱼汤拌饭，碎鱼刺在碗底堆成小山。猫舌头卷起鱼汤的声响混着砂锅"咕嘟"声，听得人胃里直叫唤。

砂锅揭盖时腾起白雾，钱彬拎着二锅头酒瓶给众人斟酒："猜猜这是啥？"他手指被蒸汽烫得发红，玻璃酒瓶在吊灯下泛着琥珀光。王科宝探头看见汤里浮着白玉似的圆子，"三鲜锅？"

"黄陂三合！"俞雪莹舀了勺汤浇在王科宝碗里，"要鱼圆浮而不沉，肉圆嫩而不柴，肉糕..."她突然咳嗽起来，钱彬忙拍她后背，震得桌上筷子筒"哗啦"响。橘猫趁机蹿上条凳，爪子扒拉着垂下的桌布。

王科宝咬开肉糕，香菇碎混着肉香在舌尖炸开。他鼓着腮帮子问："嫂子跟彬哥咋跑东北去了？"钱彬仰脖灌下半杯酒，喉结上下滑动："七五年抽到小兴安岭伐木场，零下四十度啊..."他伸手比划松树粗细，腕上上海表链卡着道冻疮疤。

俞雪莹抿了口酒，脸颊飞起红晕："那年我发高烧，他背着我趟了三里雪地。"她手指无意识摩挲着铜顶针，"卫生所炕烧得太热，把他棉袄后襟烤糊了..."吊扇影子投在她侧脸，睫毛在眼下打出颤动的阴影。

钱峰正啃着鸡爪子，突然插嘴："我哥非要在林场扯证，气得爹妈砸了暖水瓶！"鸡骨头"咔吧"裂开，油星子溅到电风扇罩上。橘猫"嗷"地跳开，尾巴扫翻了酱油碟。

"吃还堵不住你的嘴！"钱彬作势要打，胳膊肘碰倒了酒瓶。俞雪莹眼疾手快扶住，酒液在桌布上洇出个地图似的湿痕。她转身去厨房拿抹布，布鞋踩过天井青砖时带起片湿漉漉的苔藓。

王科宝盯着那抹湿痕发呆，忽然想起什么："89年中文操作系统..."他猛地转头，"嫂子在研究所管计算机？"窗外的知了突然齐声嘶鸣，盖过了俞雪莹的回答。

钱彬又倒了杯酒，酒液在杯口晃出个圆弧："她啊，天天跟穿孔卡片打交道..."他手指在桌面敲出"哒哒"声，像在敲打老式打字机，"去年算洪水数据，三天三夜没合眼..."

俞雪莹端着盘三鲜豆皮进来，绿豆皮的焦香混着糯米饭的甜腻扑面而来。"别听他瞎说。"她夹了块豆皮放在王科宝碗里，"就是打打下手。"豆皮上的蛋液煎得金黄，糯米里嵌着的笋丁还挂着油光。

王科宝咬开豆皮时，听见糯米里"咯吱"一声——是腌得脆生的萝卜干。他突然想起前世在科技馆看到的黑白照片，那台占满整个房间的计算机前，有个模糊的侧影很像俞雪莹。喉头的糯米突然哽住，他赶紧灌了口酒，二锅头的辛辣呛得眼泪直流。

钱峰指着墙上的结婚照嚷嚷："我哥当年非要穿军大衣拍照！"照片里的俞雪莹围着红围巾，鼻尖冻得通红。钱彬军大衣领子竖着，像个臃肿的雪人。玻璃相框右下角裂了道缝，正好横在两人紧握的手上。

"下月我新戏开排..."钱彬突然提高嗓门，震得吊灯上的灰絮簌簌下落。他挥舞的筷子戳到电风扇罩，铁丝网发出"嗡"的回响，"科宝这剧本绝对能火！"酒瓶影子在墙上摇晃，像条不安分的蛇。

俞雪莹伸手按住丈夫的手背，虎口处有道陈年烫伤："慢点说，别呛着。"她的银镯子滑到小臂，露出腕内侧的钢笔水印子——是长期伏案留下的蓝痕。橘猫趁机跳上她膝头，尾巴扫过她手背时，钢笔水印子被金毛遮住又露出。

王科宝望着砂锅里渐渐凝固的油花，突然问："那些穿孔卡片还留着吗？"天井传来煤炉封火的响动，俞雪莹的应答混在暮色里："都存档案室呢..."她的目光越过王科宝肩头，落在墙角摞着的牛皮纸箱上，箱子上用粉笔写着"79年气象数据"。

钱峰啃完最后块鸡爪，油手在裤腿上蹭了蹭："要我说就该回北京..."话音未落就被钱彬踹了脚凳子。搪瓷盆里的鱼汤晃出圈圈涟漪，映出俞雪莹骤然苍白的脸。橘猫"喵呜"跳下地，打翻了墙角的君子兰花盆。

暮色渐浓时，王科宝告辞出门。筒子楼走廊的声控灯时明时暗，他的影子在斑驳墙面上忽长忽短。路过三楼拐角时，听见钱彬在吼："当年要不是她替我挡了那锅热油..."吼声突然断了，像被什么生生掐住。

巷口路灯下，钱峰蹲着啃西瓜，红瓤汁水顺着下巴滴到白背心上。"我嫂子..."他吐出颗黑籽，"当年在林场为了护着计算机资料，被开水烫了整条胳膊。"西瓜籽"啪"地砸在水泥地上，裂成两半。

王科宝想起砂锅升腾的热气里，俞雪莹挽袖子时露出的伤疤。夜色中忽然传来手风琴声，断断续奏着《红莓花儿开》。他回头望，筒子楼三层的窗户亮着暖黄的光，有个身影正在关窗，银镯子在夜色里闪过流星般的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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