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2章:绿皮火车(二)
王科宝和袁强唠到夜里十一点多才准备睡觉。他摸黑去走廊尽头上厕所,回来时袁强早歪在枕头上打呼噜了,那呼噜声震得床板直颤,跟工厂里老式蒸汽机似的。王科宝站在门口愣是退了两步,心说这动静比王建设开拖拉机还带劲。他摸着黑把床头灯绳拽灭了,从帆布包夹层里抠出两团棉花塞耳朵里,这才感觉脑仁没那么嗡嗡响。
天刚蒙蒙亮,袁强就窸窸窣窣收拾行李。旧帆布包上印着"奖"字的红漆都褪成粉的了,麻绳捆着两个鼓囊囊的化肥袋子,里头装着晒干的菌子和山核桃。他冲王科宝憨笑:"前两天住八人间让人撵了,说俺呼噜吵人。这单间贵得心慌,俺找老乡搭车回村。"说着往裤腰里塞了塞的确良衬衫,露出半截红布腰带。
王科宝揉着眼睛坐起来,看见窗户缝里透进来的晨光落在袁强补丁摞补丁的裤腿上。他摸出军用水壶递过去:"袁叔路上喝。"壶身还带着被窝里的体温。袁强接过去晃了晃,听到水声咧嘴笑出满口黄牙。
等袁强挑着担子走远了,王科宝才慢悠悠收拾。吉他包带子断过一截,他用军用背包带接了个活扣,往肩上一挂正好卡在锁骨窝。下楼退房时,服务员正拿鸡毛掸子扫柜台上的灰,见他递钥匙过来,从铁盒里数出三张皱巴巴的毛票当押金。
七点钟的汉江街头跟炸了锅似的。油条摊子支在马路牙子上,油锅滋滋响;挑担卖豆腐脑的老汉敲着竹梆子,白汽从木桶盖缝里往外冒。王科宝被个铁皮炉子勾住了脚——锅里的面窝在滚油里翻着金黄的跟头,边上摞着用旧报纸垫的竹篾笸箩。他掏钱买了两,油纸包烫得直倒手,咬开酥脆的外壳,里头蜂窝状的面瓤还冒着热气。
转过街角又见着三鲜豆皮的摊子。平底铁锅上摊着鸡蛋米浆,大师傅拿铜铲子"唰唰"翻面,糯米混着笋丁肉末的香味直往人鼻子里钻。王科宝要了两份,学着旁边戴草帽的老汉,蹲在条凳上就着糊汤粉吃。那粉汤稠得能挂勺,撒了虾皮胡椒面,烫得他直吐舌头。
寄信时邮筒生锈的投递口卡住了信封角,王科宝使劲拍了两下才塞进去。火车站广场上,挑着箩筐的农民和拎人造革包的干部挤作一团。他护着吉他包躲开个横冲直撞的板车,车轱辘碾过的地方留下道黑乎乎的油印子。
硬卧车厢里跟蒸笼似的。王科宝找到自己铺位时,看见个烫大波浪的女青年正坐在他下铺抹口红,对面油头小伙的喇叭裤腿宽得能塞进两只母鸡。中铺垂下来条细胳膊,腕子上戴的电子表屏还亮着绿光。
"同志,劳驾让让。"火车突然咣当一晃,王科宝差点扑到女青年身上。她"哎呀"一声,口红在嘴角拉出道红痕。对面小伙赶紧掏出手帕,那料子看着像的确良混纺的,印着港星照片。
油头小伙拍拍床单:"谢同志坐这儿吧,这位兄弟看着面善。"他说话带着京片子味,腕上的上海表在阳光下一闪一闪的。王科宝注意到他床底下塞着个纸箱,封条上印着"精密仪器"的红字。
等王科宝卸下背包,对面已经聊上了。谢同志从人造革挎包里掏出包话梅,油头小伙变戏法似的摸出瓶北冰洋汽水。玻璃瓶上的水珠滴到王科宝帆布鞋上,他往旁边挪了挪,吉他包磕到床栏发出闷响。
"小兄弟去哪发财啊?"油头小伙叼着烟,打火机按了三下才打着火。王科宝瞅见他中指戴着个金戒指,戒面刻着个"发"字。
"上学去。"王科宝把毛巾搭在床头铁架上,那架子漆皮都掉光了,露着锈迹。
"巧了不是!我这也算公差,给单位采买电子..."话没说完,过道里挤过来个胖子,汗湿的的确良衬衫贴着肚皮,胳肢窝下夹着卷《参考消息》。
胖子一屁股坐在谢同志旁边,床板嘎吱惨叫。他扯着嗓子嚷:"厕所蹲坑堵得跟腊肠似的!"说着就要把脏手往谢同志肩上搭。油头小伙突然剧烈咳嗽,汽水呛得直拍胸口。
"常飞你洗手没?"谢同志往后缩了缩,耳坠子晃得人眼花。胖子瞪了眼王科宝:"这铺你的?咱俩换换,我媳妇在中铺呢。"他指指上头,中铺垂下来的电子表突然"滴滴"报时,绿光在昏暗的车厢里格外扎眼。
王科宝抬头看见中铺露着半截红绸被面,牡丹花纹里爬着几只线头虫子。他拎起吉他包:"要不您睡中铺?"常飞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,拳头攥得指节发白。谢同志突然起身,高跟鞋差点踩到对面小伙的喇叭裤脚。
油头小伙冲王科宝挤眉弄眼,用口型比划"神经病"。王科宝摸出军用水壶灌了口凉白开,壶身凝的水珠顺着脖子流进衣领。这时列车员推着餐车过来,铝皮饭盒撞得叮当响,广播里开始放《*******》。
常飞骂骂咧咧爬往上铺时,人造革皮鞋底沾着片烂菜叶。谢同志掏出手绢擦了半天床单,那手绢角上绣着对交颈鸳鸯。油头小伙摸出扑克牌要打升级,王科宝摆摆手,从帆布包底抽出本卷边的《数论基础》。
火车穿过隧道时,车厢忽明忽暗。王科宝借着忽闪的顶灯看论文,陈景润的黑白照片被折痕切成两半。对面中铺突然传来声闷响,电子表顺着床缝掉下来,绿莹莹的数字在过道里滚出老远。
"我的表!"常飞在上铺扑腾,床架晃得像要散架。谢同志弯腰去捡,大波浪卷扫到王科宝书页上,发梢带着百雀羚的香味。油头小伙趁机往她手里塞了颗话梅,包装纸上印着香港明星。
后半夜车厢安静下来,王科宝被尿憋醒。摸着黑走到厕所,发现门把手上缠着截红头绳。解手时听见隔壁乘务员室有人说话:"...这批电子表藏在餐车冰柜里...等过了韶关..."
回来时看见常飞蹲在连接处抽烟,火星子忽明忽暗。他脚边堆着几个"精密仪器"的纸箱,封条被撕开又胡乱粘上。王科宝假装系鞋带,瞥见纸箱缝里露出半截塑料表带。
天刚擦亮,谢同志就对着小圆镜描眉毛。常飞从上铺递下来个铝饭盒,里头泡着康师傅方便面,香精味混着汗酸味直冲脑门。油头小伙变出个索尼随身听,耳塞线缠得像团乱麻。他分给王科宝一只耳机,里头正放邓丽君的《甜蜜蜜》。
"乔哥你这设备够潮啊。"王科宝摸着耳塞上的日文标签。对方得意地扬下巴:"托人从广交会捎的,比燕舞录音机强多了。"说着按了下快进键,磁带突然卡住,滋啦滋啦响得像知了叫。
列车员推着餐车过来卖早饭时,王科宝要了份炒米粉。油汪汪的米粉裹着酸豆角,吃到半截咬到块碎鸡蛋壳。常飞啃着酱肘子,油手在谢同志的的确良裙子上蹭出道印子。乔哥变魔术似的摸出瓶二锅头,跟乘警递烟套近乎。
过韶关时上来群挑竹筐的客家人,车厢里顿时挤满咯咯叫的活鸡。王科宝的帆布包被鸡爪挠出几道印子,他赶紧把吉他抱在怀里。有个戴银项圈的小丫头钻来钻去,辫梢上绑着彩线,差点被常飞乱丢的烟头烫着。
中午太阳毒得很,车窗缝里漏进来的光柱里有灰尘在跳舞。王科宝脱了胶鞋晾脚,发现袜底磨出个洞。对面中铺的电子表又"滴滴"响,绿光映在谢同志抹了雪花膏的脸上,像鬼火似的。
乔哥突然压低声音:"兄弟,要不要带块电子表?"他撩起衬衫下摆,腰上缠着圈塑料表带,五颜六色跟鞭炮似的。王科宝瞥见乘警往这边瞅,赶紧摇头。常飞在上铺翻了个身,床板嘎吱响,震得顶灯罩上的死蛾子簌簌往下掉。
傍晚时火车停在株洲加水,月台上挤满卖槟榔的小贩。王科宝下车透气,看见餐车后门偷偷摸摸往下搬纸箱。两个穿铁路制服的人把"精密仪器"箱子摞上手推车,胶皮轮子碾过煤渣路,留下道歪歪扭扭的印子。
回车厢时发现谢同志在哭,假睫毛膏糊成黑眼圈。常飞正撕她手里的信封,港币从裂口飘出来,落在王科宝胶鞋边上。乔哥假装看报纸,实际在偷瞄乘警动向。王科宝弯腰捡钱时,瞥见信封上印着深城某宾馆的烫金字。
后半夜突然查票,乘警的手电筒光柱扫过每个人铺位。常飞装睡打呼噜,汗珠子顺着脖子流进红背心里。乔哥把随身听塞进谢同志的尼龙网兜,自己翘着二郎腿哼《万里长城永不倒》。王科宝摸出学生证,塑料封皮被体温焐得发烫。
天亮时火车终于晃进广州站。王科宝背起吉他,帆布包带子突然绷断,钢饭盒"咣当"砸在常飞脚背上。乔哥趁机往他手里塞了张纸条:"兄弟要发财找我!"上面用圆珠笔画着只戴电子表的手。
出站口铁栅栏外,举着"住宿""招工"牌子的人挤成团。王科宝护着吉他包躲开个拉客的妇女,她指甲缝里的红指甲油都剥落了。回头望时,看见谢同志跟着个穿花衬衫的男人钻进小轿车,常飞扛着纸箱往相反方向走,人造革皮鞋踩进积水坑,溅起片污浊的水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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