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07章：日行一善（二）

乔老二摸黑往脸上泼了把凉水，塑料脸盆在行李架上晃荡作响。月光从车窗缝里漏进来，照着王科宝手里捏的钢笔尖，蓝黑墨水在纸页上洇出朵小花。"羊城工学院机械系八四级二班..."他边写边念，钢笔尖突然刮破纸页，"刺啦"一声撕下半张作业纸。

"给我也留个门牌号。"乔老二甩着湿漉漉的手凑过来，指甲缝里还沾着泡面渣，"等带你秦姐逛完越秀公园，顺道去你们学堂开开眼。"他从裤兜掏出半截铅笔头，在笔记本封皮上画出蚯蚓似的字迹——"长堤大马路38号利民招待所"。

车厢突然剧烈晃动，王科宝的钢笔在"机械系"三个字上拖出条长尾巴。他刚要重新誊写，听见对面中铺传来布料摩擦声。岚的麻布包袱还挂在床栏上晃悠，尼的草鞋却不在床底。

"我去找找那孩子。"王科宝把钢笔别在领口，帆布鞋踩过满地瓜子壳。过道顶灯忽明忽暗，照见值班室窗台上结着层茶垢的玻璃杯。列车员正往硬壳本上誊写旅客登记表，圆珠笔尖在"岚"字上顿出个墨疙瘩。

补票窗口的铁栅栏透着寒气，王科宝数着裤兜里皱巴巴的零票："要张上铺..."话音未落，车厢尾部突然爆出瓷碗碎裂声。他拔腿就跑，帆布鞋底在过道油毡上打滑，差点撞翻端着夜壶的老汉。

花衬衫的鳄鱼皮带扣在月光下泛着冷光，两个同伙把尼的脸按在厕所门板上。"老太婆藏厕所三回了！"花衬衫揪着岚的银项圈晃荡，项圈上的铃铛叮当乱响。围观人群里有个戴蛤蟆镜的姑娘掏出海鸥相机，闪光灯"咔嚓"照亮岚脸上的泥手印。

"列车员查票！"王科宝吼得破了音。花衬衫的同伙松开尼的麻花辫，辫梢上系着的红头绳落在王科宝脚边。岚突然扑上去咬住花衬衫手腕，男人痛叫着甩手，腕表带"啪"地断开，表盘在过道里滑出老远。

列车员的长柄手电筒扫过众人脸庞："又是你们仨！上回在韶关站..."话没说完就被花衬衫截住："这回人赃俱获！"他踢了踢地上的麻布包袱，晒干的菌菇滚出来，沾了痰渍的牛肝菌泛着诡异紫光。

王科宝摸出补票单抖开，泛黄的纸张簌簌作响："这是刚补的卧铺票。"列车员凑近细看，票根上的红章还泛着油墨香。花衬衫突然伸手要抢，被王科宝攥住手腕——男人虎口处有道蜈蚣似的刀疤，正微微发烫。

"等着瞧！"花衬衫甩开手退后两步，鳄鱼皮带扣撞在座椅扶手上"当啷"作响。两个同伙踢翻过道里的热水瓶，玻璃内胆炸裂声惊醒了整节车厢。戴蛤蟆镜的姑娘突然按下快门，闪光灯照亮花衬衫仓皇逃窜的背影。

回程路上，岚的银项圈铃铛声细碎如雨。尼把补票单折成纸飞机，在过道里来回奔跑。王科宝的钢笔尖不知何时戳破了裤袋，蓝墨水在卡其布上晕出朵蓝莲花。乔老二从被窝探出头，军用水壶里晃着半壶散装白酒："要不要整两口压压惊？"

凌晨三点，车厢顶灯忽然全灭。岚在中铺翻了个身，银镯子磕在铁栏杆上"叮"地轻响。王科宝摸黑数着裤袋里的零钱，听见下铺传来乔老二磨牙的咯吱声。对面中铺突然垂下半截麻绳，尼倒挂着脑袋冲他做鬼脸，缺了的门牙像个月牙缺口。

"睡吧。"王科宝用钢笔戳了戳小孩的鼻尖。尼"哧溜"缩回去，床板吱呀响了半晌。月光突然穿透云层，照见岚枯瘦的手掌悬在床沿，掌纹里嵌着洗不净的草药渍。

后半夜飘起细雨，车窗缝渗进的雨水在王科宝枕边积成小洼。他梦见父亲在煤油灯下修怀表，生锈的发条突然弹开，齿轮滚落满地。母亲纳鞋底的顶针"叮"地掉进搪瓷脸盆，水面漾起的波纹里浮现花衬衫腕上的刀疤。

清晨五点，列车员挨个拍打床铺："羊城站准备下车！"乔老二顶着鸡窝头翻找袜子，人造革皮鞋里倒出半把瓜子壳。岚把晒干的菌菇塞满尼的麻布书包，菌丝沾在王科宝的钢笔套上，像团冻住的蛛网。

出站口的检票员呵欠连天，票钳在补票单上戳出个半月形缺口。花衬衫突然从铁栏杆后探出头，鳄鱼皮带换成条军用武装带："大学生..."他阴笑着比划抹脖子动作，武装带扣上的五角星沾着可疑红漆。

王科宝攥紧吉他包的背带，琴弦在帆布里发出细微震颤。乔老二突然从人堆里挤过来，胳膊底下夹着油纸包的叉烧包："尝尝！三块钱半斤！"油渍渗过纸面，在王科宝的白衬衫上印出个油月亮。

公交站牌的铁杆爬满铁锈，22路车挡风玻璃的雨刮器卡着片枯叶。王科宝被人流挤到后排，吉他包蹭到戴蛤蟆镜姑娘的相机包。姑娘突然开口："昨晚那些..."话没说完就被急刹车打断，王科宝的额头撞在前座椅背的皮革补丁上。

"石牌站到了！"售票员扯着嗓门报站。王科宝跳下车时，帆布鞋踩进积水坑，泥点溅在"华南工学院"的烫金门牌上。穿海魂衫的新生拖着樟木箱走过，箱角铁皮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声响。

宿舍楼前的梧桐叶打着旋儿，王科宝摸出钥匙串时发现钢笔不见了。铁床上铺突然探出个圆脑袋："找这个？"金丝眼镜男生晃着沾墨水的钢笔，笔帽上刻着的"英雄"字样缺了半截。

傍晚的食堂飘着猪油渣香，王科宝就着白菜汤啃二合面馒头。窗外突然响起熟悉的大嗓门——乔老二拎着网兜桔子闯进来，人造革皮鞋踩得瓷砖地咔咔响："你秦姐非要我带这个..."网兜里滚出个铁皮饭盒，装着温热的艇仔粥。

月光爬上206宿舍的窗台时，王科宝在搪瓷缸里泡开晒干的牛肝菌。菌菇在热水里舒展成伞状，银项圈铃铛声突然在记忆里轻轻一晃。上铺传来室友的梦呓："线性代数...明天交作业..."他摸出枕头下的电子表，秒针跳动声与火车铁轨的轰鸣渐渐重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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