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9章：怼人

徐老师把牛皮纸封面的文件夹往桌上一搁，金属纽扣撞在搪瓷缸上发出清脆的响。他抬腕看了眼上海牌手表，表面玻璃裂了道细纹："周一上午九点整，一号楼门前的梧桐树底下集合。稿子要带着泥土味儿，别整那些虚头巴脑的。"说着扯了扯的确良衬衫领口，腋下的汗渍在吊扇风里洇成深色云团。

王科宝送他到楼梯口时，正巧瞧见走廊尽头飘过薄荷绿的裙角。徐老师军绿胶鞋踩得台阶咚咚响，回声在筒子楼里荡了三圈才散。蝉鸣声里混着楼下篮球场的哨音，他转身撞见陈西趴在门框上探头探脑，鼻梁上的塑料眼镜滑到鼻尖。

"科宝哥，当学生代表是不是能领搪瓷缸？"陈西的解放鞋踢着门槛锈斑，裤脚还沾着来时的泥点子。杨时军从双层床上探出半个身子，洗得发黄的老头衫领口豁着线头："去年我们公社选劳模，奖了条印着红星的毛巾呢！"

文元义蹲在墙角给暖水瓶缠麻绳，忽然抬头笑出一口白牙："要我说该发个带盖的饭盒，昨儿打红烧肉汤汁都洒书包里了。"说着拎起帆布包，暗红的油渍在"为人民服务"的标语上洇出个滑稽的圈。

王科宝把搪瓷盆往铁架床底下一塞，钢架床跟着晃了晃。他扶着上铺栏杆开始压腿，海魂衫后背的破洞露出块麦色皮肤。窗外的夕阳把影子投在石灰墙上，活像皮影戏里的武生。

"你这筋骨比咱村头的老柳树还硬。"杨时军盘腿坐在凉席上啃地瓜干，咯嘣声混着说话声："当年修水渠那会儿，我要能这么抻筋，也不至于闪了腰。"他撩起裤腿，小腿肚上蚯蚓似的疤在暮色里发亮。

稿纸铺开时，钢笔尖在台灯下闪着微光。王科宝盯着"金秋送爽，丹桂飘香"八个字出神，忽然听见文元义吸着鼻子嘟囔："二食堂今晚有韭菜盒子......"陈西已经摸出铝饭盒，金属盖磕在桌沿当啷响。

食堂的蒸汽混着葱花香涌进来时，日光灯管恰好滋啦亮起。杨时军把菜票按面值摞成小方块，突然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："听说西窗口打菜的是刘师傅外甥女，手从来不抖......"

四个人的塑料拖鞋在水泥地上踢踏出进行曲的节奏。路过开水房时，王科宝瞥见单芳正往军绿水壶里灌水，薄荷绿的连衣裙扫过台阶青苔。季松香突然从她身后冒出来，搪瓷盆里的肥皂泡飘到半空，映着晚霞成了七彩的。

"嚯！这届新生里有仙女下凡啊！"周海富的破锣嗓在打菜窗口炸响时，王科宝的勺子差点戳进鼻孔。三个女生端着铝饭盒从蒸腾的热气里穿出来，嘉敏蓝底白花的衬衫袖口卷到手肘，露出截藕似的小臂。

杨时军的筷子悬在红烧豆腐上，豆腐颤巍巍抖落两滴酱汁。陈西用手肘顶他肋条骨，撞得饭盒里的菜汤画了条抛物线："眼珠子要掉菜汤里了！"文元义憋着笑，塑料勺在白菜汤里搅出漩涡。

王科宝把脸埋进饭盒，后颈的汗毛能感觉到斜后方飘来的目光。季松香正咬着筷子跟嘉敏耳语，忽然扑哧笑出声，马尾辫扫过邻座男生的后脑勺。那男生手一抖，冬瓜汤洒在"高等数学"封面上，洇出个滑稽的地图形状。

"那个穿海魂衫的......"单芳用勺子戳着饭粒，塑料勺柄上的红漆斑斑驳驳，"就是你说从树上摔下来的？"嘉敏夹起片腌萝卜，脆响在嘈杂声里格外清晰："摔得四仰八叉，活像翻了壳的乌龟。"

季松香突然呛了口汤，咳嗽声惊飞了窗台上啄饭粒的麻雀。王科宝的耳尖腾地烧起来，扒饭的速度快得像在挖战壕。杨时军学着他的样猛扒两口，米粒粘在下巴上："科宝你这招好，吃快点就能少被人看两眼。"

洗碗池边的水龙头滋滋漏着水，王科宝挤在人群里冲饭盒。嘉敏的肥皂盒突然从他肘边滑落，雕着兰花的香皂在瓷砖地上转了三圈半。他弯腰去捡时，后脑勺差点撞上季松香的热水瓶。

"谢了。"嘉敏接过香皂，指尖蹭过他掌心。雕花皂上的水珠沾在手腕内侧，茉莉香混着硫磺味。单芳从人缝里挤过来，塑料凉鞋踩在积水里啪嗒响："赵嘉敏你磨蹭什么呢？"

回宿舍的林荫道上，路灯把三个人的影子拉长又压短。单芳突然转身倒着走，薄荷裙摆扫过道旁的冬青丛："要我说那个谭师兄......"话没说完被嘉敏拽住胳膊："看路！"

季松香数着水泥砖的裂缝，忽然冒出一句："他镜片比酒瓶底还厚。"三人笑作一团，惊动了梧桐树上的夜鹭。扑棱棱的振翅声里，嘉敏腕上的银镯子叮咚响，像是檐角被风吹动的风铃。

谭嘉良站在东八舍的爬山虎墙边，白衬衫口袋里别着两支钢笔。月光把"高等代数"的烫金字照得发亮，他特意把卷了边的书角抚平。单芳的塑料凉鞋踩碎落叶的脆响传来时，他推了推金丝眼镜，喉结上下滚动："这几本吉米多维奇......"

话尾突然卡在喉头，他看见嘉敏绕过他时，蓝布鞋踩碎了月光投在墙上的影子。季松香故意落后两步，数着砖缝里的蚂蚁。单芳接过习题集时，指甲油在月光下泛着贝壳光泽："谭师兄吃过晚饭了吗？"

蝉鸣突然停了片刻，二楼晾衣绳上的水珠滴在谭嘉良肩头。他退后半步避开单芳凑近的脸，镜片蒙上薄雾："吃过了，在教工食堂......"话没说完就被单芳打断："听说教工食堂周三有酱排骨？"

嘉敏已经走到楼梯口，铁门合页的吱呀声惊醒了瞌睡的宿管阿姨。手电筒光柱扫过谭嘉良的皮鞋，照见鞋帮上新鲜的泥点。单芳还在叽叽喳喳说着什么，季松香突然拽她衣袖："阿姨要锁门了！"

306宿舍的日光灯管滋啦响了三下才亮。单芳把习题集摔在公用桌上，塑料封皮在玻璃台板上滑出刺耳声响："某些人清高给谁看呢？"嘉敏正在铺床，蓝格子床单抖开时扬起细尘，在光柱里跳着舞。

季松香蹲在铁皮柜前找睡衣，忽然举起个玻璃瓶："谁把我蛤蜊油拿走了？"单芳对着小圆镜涂雪花膏，铁皮盖刮擦声像是砂纸打磨木头："借来抹抹手，明儿还你。"

蚊帐里的飞蛾撞着灯泡，嘉敏枕着胳膊看墙上的裂纹。月光从气窗斜进来，把裂纹照成幅地图——像老家屋后的羊肠小道，哥哥总在那条路上等她放学。单芳翻身的响动惊醒了浅眠的季松香，她迷迷糊糊嘟囔："周四该我值日......"

水房半夜还亮着灯，王科宝把稿纸铺在潮湿的水泥台上。钢笔尖在"为四化建设奋斗"处洇开个墨点，他蘸着唾沫去擦，反而晕成个黑月亮。杨时军起夜路过，迷迷瞪瞪撞上晾衣绳，湿漉漉的背心拍在脸上："咋跟守灵似的？"

后半夜落了场急雨，铁皮屋顶叮咚响得像在敲扬琴。陈西的鼾声里混着文元义的磨牙声，王科宝梦见自己在开学典礼上念稿子，手里的纸突然变成纷飞的梧桐叶。嘉敏坐在第一排编辫子，发梢扫过纸页上的墨字，染得满纸茉莉香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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