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39章：下马威（二）

教室里的吊扇吱呀转着，潘锦城歪着身子靠在椅背上，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课本边角。前排几个女生嘁嘁喳喳的说话声飘进耳朵，他烦躁地抓了抓后颈，那里被蚊子咬的包肿得发烫。轮到那小子自我介绍时，潘锦城故意把凳子往后一拖，金属腿刮着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声响。

"我叫潘锦城。"他三步并两步蹿上讲台，粉笔灰呛得他直皱眉，"本地人。"话没说完就转身往下走，差点撞翻讲台边的暖水瓶。徐老师伸手扶了一把，他瞥见对方手腕上的上海表，跟他爸摔坏的那块一模一样。

底下传来几声憋笑，潘锦城一屁股坐回座位，军绿书包里搪瓷缸子咣当响。前排梳麻花辫的女生回头偷瞄他，他恶狠狠瞪回去，吓得人家慌忙转回头，辫梢扫落了他桌上的半截粉笔。

徐老师拍掉中山装前襟的粉笔灰，笑眯眯扫视教室："有没有人想当班干部？"话音未落，窗边唰地举起只白生生的胳膊。穿碎花衬衫的女生站起来，细声细气地说："我叫张春花，想当文艺委员。"她说话时手指绞着衣角，露出腕子上褪色的红头绳，"我会画牡丹，还能唱黄梅戏。"

潘锦城嗤笑一声，摸出裤兜里的玻璃弹珠往桌上一弹。弹珠骨碌碌滚过过道，正撞在王科宝球鞋的破洞上。那小子弯腰捡起来，冲他晃了晃，潘锦城别过脸假装看窗外——梧桐树杈上两只麻雀正在打架。

"我想当班长。"王科宝站起来时凳子腿又蹭出动静，潘锦城后槽牙咬得发酸。这小子今天穿件崭新的白衬衫，领子熨得笔挺，跟周围灰扑扑的蓝布衫格格不入。"我初高中都是班长，组织过校运动会。"他说话不紧不慢，手指头在桌面上轻轻敲着节拍，"上学期还帮图书馆整理过三千册书。"

潘锦城摸出铅笔在课本上画乌龟，笔尖戳破了纸页。前排突然爆发的掌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，他抬头正看见徐老师把王科宝名字写在黑板正中央，粉笔头敲得笃笃响。

"王小强！"后排窜起来个黑塔似的男生，军绿裤腿卷到膝盖，露出腿毛浓密的小腿肚，"我跑一千五跟玩儿似的！"他说话带着浓重乡音，拳头往胸脯上捶得砰砰响，"去年秋收帮生产队追过偷玉米的野猪！"

教室里哄堂大笑，潘锦城趁机把弹珠弹向讲台。弹珠撞在铁皮讲台边沿，叮的一声弹进张春花课桌底下。穿月白衫子的学习委员李淼站起来时，他盯着人家垂到腰间的麻花辫出神——这长度快赶上他姑妈了。

钟志伟举手说要当卫生委员时，潘锦城正把橡皮切成小块往窗外扔。胖乎乎的男生说到"每天第一个来开教室门"，潘锦城突然想起初中时被锁在厕所的糗事，手一抖，橡皮屑撒了前排女生一脖子。

下课铃炸响时，潘锦城抓起书包就要往外冲。徐老师突然喊住王科宝，他故意放慢脚步，听见"国庆汇演"、"无线电兴趣小组"几个词。走廊里飘来食堂炸油条的香味，他肚子咕噜叫了一声，抬脚把石子踢进排水沟。

第二节课铃响前五分钟，潘锦城蹲在走廊尽头啃烧饼。酱汁顺着指缝往下滴，在地面洇出个油汪汪的圈。王科宝抱着摞作业本从眼前经过，他故意大声咂嘴："有些人就是爱现眼。"对方连头都没回，白衬衫后襟被汗水洇湿一小片。

石老师夹着三角板进教室时，潘锦城正把嚼过的泡泡糖粘在桌底。老式眼镜框滑到鼻尖，石峰眯着眼扫视全班，目光在王科宝身上停了足足三秒。"某些同学，"他敲敲黑板擦，粉笔灰扑簌簌往下掉，"别以为会耍小聪明就能学好高数。"

王科宝低头翻书的样子让潘锦城想起表哥家那只总爱刨地的公鸡。石老师突然大步流星走过来，他幸灾乐祸地伸长脖子——王科宝的课本被啪地抽走，书页里飘出张卷烟纸，上面密密麻麻画着电路图。

"反函数是什么？"石老师的声音像生锈的铰链。潘锦城悄悄翻开目录，手指头在"第二章第七节"上点了点。前排女生把课本往过道边推了推，他瞥见娟秀的笔记："设函数y＝f（x）..."

王科宝站起来时带翻了铅笔盒，钢笔滚到潘锦城脚边。他鬼使神差地弯腰去捡，听见那小子清朗的声音在头顶响起："就像照镜子，原函数做什么，反函数就倒着做回来。"石老师的喉结动了动，粉笔头在指间碎成两截。

"正确！"潘锦城自己都没料到会喊出声。所有人的目光唰地扫过来，他耳根子烧得发烫，抓起钢笔往王科宝桌上一拍。墨囊漏了，蓝墨水在他虎口晕开朵花。

石老师转身往讲台走，皮鞋跟跺得震天响。潘锦城摸出裤兜里的万金油往蚊子包上抹，清凉油味儿混着汗酸味直冲脑门。窗外的蝉突然扯着嗓子叫起来，他看见王科宝冲他悄悄竖了下大拇指。

下课铃救场似的响起时，潘锦城抓起书包就往外冲。走廊里挤满赶着打饭的学生，他被人群裹挟着往前挪，听见后面有人喊："王班长说下午去领劳动工具！"食堂方向飘来红烧肉的香气，他摸着兜里仅剩的饭票，突然想起忘带搪瓷缸子。

梧桐树荫下，潘锦城蹲着啃冷馒头。蚂蚁顺着裤腿往上爬，他恶狠狠地碾死几只。树影里晃过月白衫角，李淼抱着饭盒匆匆走过，麻花辫梢沾着片柳叶。远处操场传来哨子声，体育委员王小强的破锣嗓子在喊集合。

实验室的铁门嘎吱作响，潘锦城凑在窗边偷看。王科宝正在摆弄台铁疙瘩似的收音机，陈西举着电烙铁的手直发抖。"宝哥！"文元义突然嚎了一嗓子，"可变电容冒烟了！"潘锦城噗嗤笑出声，惊飞了屋檐下的麻雀。

暮色染红教学楼时，潘锦城晃到公告栏前。文艺汇演的海报上，张春花画的牡丹缺了片花瓣。他用指甲抠掉干裂的浆糊，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徐老师的声音："小潘啊，物理兴趣组还缺个副组长..."

路灯亮起的瞬间，潘锦城把揉成团的报名表扔进垃圾桶。铁皮桶哐当一声响，惊动了树丛里约会的小情侣。单芳的白裙子在夜色里一闪而过，谭嘉良腕上的上海表反着冷光。

宿舍楼飘来此起彼伏的呼噜声，潘锦城趴在床头给家里写信。钢笔漏墨染花了信纸，他把"无线电"三个字涂成黑疙瘩。上铺突然垂下半截胳膊，陈西梦话里还念叨着"三极管"。

月光从破洞的蚊帐漏进来，照在枕边的玻璃弹珠上。潘锦城摸出颗薄荷糖塞进嘴里，清凉的甜味在舌尖炸开。远处建筑工地传来打桩机的闷响，他数着节奏渐渐入睡，梦里全是跳动的示波器绿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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