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1章：这道题不是这么解的（二）
王科宝盘腿坐在宿舍的水泥地上，手指头沾着机油在牡丹牌收音机的金属外壳上画圈。这台铁疙瘩足有十八斤重，外壳漆成墨绿色，边角磕得露出黄铜底色，活像个退役的老兵。他拿改锥撬开底板时，螺丝钉崩出去老远，在月光底下划出道银线，叮当一声砸在陈西的搪瓷脸盆上。
"乖乖，这玩意儿比我老家腌酸菜的缸子还沉！"陈西光着膀子凑过来，汗津津的胳膊肘压得木板床吱呀响。他伸手要摸机箱里密密麻麻的晶体管，被王科宝一巴掌拍开："当心静电！这宝贝可是76年首都产的获奖产品，里头装着能听全世界广播的能耐。"
杨时军从上铺探出个鸡窝头，眼镜片反着月光："宝哥你悠着点拆，明天电工课老张头要查作业呢。"文元义正拿毛巾擦着湿头发，闻言把脸盆往地上一撂，水花溅到收音机壳子上："拆都拆了，干脆给哥几个讲讲这铁疙瘩的门道！"
王科宝摸出本卷边的《电工基础》，书页里夹着张卷烟纸画的电路图。他手指头顺着镀银的电路板游走，突然停在个芝麻大的晶体管上："瞧见没？这可是咱们国家头一批晶体管，比老式电子管金贵多了。要说这设计也真够绝——"他边说边比划，"上头印着世界时区图，巴黎几点莫斯科几点，拧着旋钮就能追着电波跑。"
窗外的梧桐树沙沙响，月光把树影投在满地的零配件上。文元义捡起个电容对着灯泡瞧，黄铜外壳映得他鼻尖发亮："这玩意能抵我半月饭票吧？"话音未落宿舍突然漆黑一片，整栋楼响起此起彼伏的哀嚎。杨时军摸黑找鞋："要命！十点半准时拉闸！"
王科宝从枕边摸出手电筒咬在嘴里，继续往机箱里塞零件。光束晃过陈西的苦瓜脸："宝哥别装了，明儿再看成不？再不去冲凉房该没热水了！"三个汉子叮铃咣啷抄起脸盆，文元义临出门还惦记着："那芝麻粒大的晶体管叫啥来着？"
女生宿舍飘着舒肤佳香皂的味道。赵嘉敏正往笔记本上压紫荆花，突然听见季松香在阳台跺脚："嘉敏快来看！单芳姐跟谭师兄在紫藤架底下喂蚊子呢！"月光把紫藤花架照得影影绰绰，单芳的白裙子像朵夜开的昙花，谭嘉良腕上的表链时不时反着冷光。
"别管闲事。"赵嘉敏把蚊帐掖紧，床板跟着咯吱响。她早年在纺织厂当童工那会儿，见过太多这种镶金边的殷勤——车间主任的儿子也常这么给女工塞雪花膏，转头就能把姑娘的名字从裁员名单上划掉。
季松香扒着窗框不肯挪窝："谭师兄眼神跟钩子似的，我老家集市上耍猴的就这么看猴......"话没说完单芳推门进来，怀里抱着本精装《拜伦诗选》，缎面书签垂下来老长。季松香鼻子灵，闻见她身上有股子檀香味，跟谭嘉良别在中山装口袋里的沉香木胸针一个味儿。
"谭师兄说要给我们补习数学呢。"单芳把暖瓶往桌上一墩，搪瓷磕碰声惊飞了窗外夜鸟。季松香瞪圆杏眼："今儿才学集合与函数，补哪门子习？"赵嘉敏在蚊帐里翻了个身，床头的蝴蝶胸针在月光下一闪——那是舅舅用车床废料给她磨的。
水房传来哗啦啦的水声，单芳哼着《甜蜜蜜》去冲凉。季松香钻进对面床铺，压低声说："你猜怎么着？谭师兄他爹是机械厂......"话没说完就被赵嘉敏捂住嘴，两个姑娘在夏夜里憋笑，蚊帐跟着抖成波浪。
晨雾还没散尽，东湖边的煤渣跑道凝着露水。常四妹正撅着屁股拉伸，军绿裤衩勒出两瓣浑圆的西瓜。王科宝蹲在柳树底下狂笑："四妹你这蛤蟆功跟谁学的？体育老师教形意拳那会儿你准在打瞌睡！"
"你懂个锤子！"常四妹涨红着脸翻身，"这叫科学热身，要激活大腿后侧肌群......"突然瞥见季松香的红头绳在雾里晃，立马同手同脚站起来，活像被点了穴的僵尸。
赵嘉敏往跑道旁的白桦树上一靠，树皮硌得后背生疼。她摸出树枝在泥地上划拉，昨夜那道数学题还梗在心里——128√e^980，算来算去都是冷冰冰的数字，哪有什么浪漫可言。露水把泥地洇成深褐色，树枝划过的痕迹格外清晰。
王科宝溜达过来，球鞋碾碎了几颗煤渣。他瞅着地上的公式直乐，突然抬脚把上半截数字蹭花了。赵嘉敏定睛一看，剩下的符号在晨雾里显了形——√e^980变成了半颗心，980的零被蹭成个笑脸。她耳尖唰地通红，攥着的树枝"咔嚓"断成两截。
"这叫数形结合。"王科宝背着手装模作样，"数学老师没教过吗？"他运动衫领口还沾着机油，混着皂角味的汗气扑面而来。赵嘉敏抬脚要踩那鬼画符，却被他拽住手腕："别呀，留着给四妹当教材......"
常四妹在十米开外吼："还跑不跑了？"他正给季松香比划什么叫"充分拉伸"，胳膊抡得像个风车。季松香笑得直不起腰，红头绳散了一半，发丝沾在汗湿的颈窝里。王科宝突然正经起来："说真的，晚上要不要去图书馆？建筑系那帮人占了东头教室，咱们去西头，清净。"
赵嘉敏摸着手腕上发烫的印子，想起舅舅车间里烧红的铁条。她弯腰系鞋带，声音闷在膝盖间："七点要帮松香改裤脚。"常四妹的大嗓门适时插进来："改啥裤脚啊！季同学穿喇叭裤多时髦！"季松香追着他打，煤渣路上扬起一串笑闹。
食堂飘出炸油条的香气，王科宝摸出饭票时带出个电容，咕噜噜滚到赵嘉敏脚边。她弯腰去捡，看见他球鞋磨破的洞，露出染着机油的袜子。"你这鞋......"话到嘴边变成一声叹息。王科宝浑不在意地蹭蹭鞋帮："修收音机蹭的，赶明儿找郑永强要块胶皮补补。"
说到郑永强，赵嘉敏想起清晨在开水房撞见的场景——那个总垂着长刘海的男生蹲在煤堆旁，手背上的淤青比昨天又深了几分。他捡煤核的动作很熟练，听见脚步声就缩成团，像只受惊的耗子。
"听说他爹是右派。"王科宝突然压低声音，"在农场改造时摔断了腿。"说这话时他往谭嘉良那桌瞥了眼，穿白衬衫的公子哥正用勺柄敲饭盆，单芳忙不迭给他添豆浆。常四妹顺着目光看去，鼻子里哼出声："装腔作势！"
季松香捧着粥碗凑过来："你们无线电班今天拆什么宝贝？"她嘴角沾着酱豆腐，红头绳在晨光里亮得晃眼。王科宝摸出个二极管在桌上转："就这小玩意儿，能顶二十个电子管。"金属外壳转出残影，映着墙上"节约粮食"的标语牌。
杨时军叼着油条冲进来："宝哥！张老头让你去领电烙铁！"他眼镜片上糊着油花，文元义在后头举着个冒烟的电阻狂吼："宝哥救命！这玩意烫手！"食堂顿时炸了锅，谭嘉良那桌传来嗤笑："土包子玩火。"
赵嘉敏突然站起来，搪瓷勺"当啷"砸在粥碗里。她抓过王科宝的二极管往文元义手里塞："拿凉水冲！快！"转身时辫梢扫过王科宝鼻尖，茉莉香混着机油味，呛得他打了个喷嚏。常四妹趁机往季松香碗里塞了个茶叶蛋，蛋黄沾着红油，在晨光里像颗小太阳。
教学楼的铃声响到第三遍时，王科宝正蹲在电工室门口啃烧饼。张老头扔给他个锈迹斑斑的工具箱："省着点用，焊锡比猪肉还金贵。"陈西扒着门框偷看，被老张头一教鞭抽在屁股上："再看把你眼珠子焊电路板上！"
赵嘉敏在走廊尽头撞见郑永强。男生抱着摞旧报纸往锅炉房跑，刘海遮住的眼睛突然抬起来——那是双淬着火光的眸子，烫得她心头一跳。报纸堆里露出半本《电子技术》，书页间夹着张皱巴巴的电路图，墨迹新鲜得能蹭脏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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