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4章：不惹事，不怕事（二）

赵嘉敏坐在靠窗的第三排，铅笔尖在练习册边角无意识地画圈。阳光从木格窗斜切进来，在她白衬衫上烙下菱形的光斑。前排季松香甩动的麻花辫扫过她笔尖，本子上未完工的岭南小楼顿时多了条歪歪扭扭的屋檐。这已经是今天画毁的第四幅了。

她摸出块蓝格子手帕擦汗，帕角绣的梅花早褪成了浅粉色。二楼教室的吊扇转得像个醉汉，铁皮叶片搅动空气的嗡嗡声里，忽然混进几声清脆的鸟鸣。窗棂外探进枝紫荆花，花瓣落在她泛黄的练习本上，正好盖住小楼门前歪斜的石阶。

前排程小慧突然回头，两根手指夹着张字条晃了晃："敏敏，下节课笔记借我抄呗？"赵嘉敏还没应声，季松香已经抢过字条刷刷写起来："拿两个肉包子来换！"三个女生在课桌底下笑作一团，赵嘉敏的蓝墨水钢笔却"啪嗒"掉在地上。弯腰捡笔时，她看见自己解放鞋的鞋尖又磨出了毛边。

放学铃响得猝不及防。赵嘉敏慢吞吞收拾书包，看着季松香像只花蝴蝶似的扑向走廊。常四妹在门口跺脚："快点呀！食堂的糖醋排骨要抢光了！"她应了声，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包带——这是用舅舅旧中山装改的，深蓝布料上还留着颗没拆干净的铜纽扣。

路过建筑系工地时，夯土机震得地面直颤。戴藤编安全帽的男生们扛着测绘仪跑来跑去，扬起的尘土里混着汗酸味。赵嘉敏突然停住脚步，看那些墨线在图纸上蜿蜒成飞檐斗拱。有片刨花被风卷到她鞋面上，木头的清香让她想起乡下老屋的门板。

"赵同学？"王科宝的声音像颗石子投进深潭。他军绿挎包鼓鼓囊囊的，露出半截烙铁手柄，"要帮忙打饭吗？"常四妹从后面追上来，喘着粗气往他肩上拍："见色忘友啊！怎么不问我？"三个人的影子在夕阳里拉得老长，王科宝的解放鞋在石板路上踩出哒哒响。

食堂窗口排起长龙，铝饭盆磕碰的叮当声里飘着猪油渣的焦香。赵嘉敏要了碗白粥，看常四妹往二合面馒头里塞咸菜。季松香突然神秘兮兮凑过来："听说三班那个谭嘉良又换女朋友了。"她说话时，搪瓷勺在粥碗里搅出漩涡，葱花在米汤上打转。

王科宝端着饭盆挤过来，军挎包带子勾住了赵嘉敏的辫梢。他手忙脚乱要解，常四妹已经咔嚓一剪子绞断了纠缠的发丝。赵嘉敏摸着参差不齐的辫尾，听见季松香憋笑憋得直捶桌。王科宝的耳朵尖红得像窗外的晚霞，从挎包里摸出卷绝缘胶布："要不......先缠这个将就下？"

暮色漫上东湖时，图书馆的日光灯管次第亮起。赵嘉敏在古籍区找到本《营造法式》，泛黄的纸页上爬满工尺谱似的建筑图样。她摸出铅笔临摹歇山顶的构造，笔尖忽然在"举折"二字上顿住——这术语让她想起父亲当年盖房时，拿算盘计算梁架高度的模样。

楼梯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，王科宝抱着摞《无线电技术》杂志挨着她坐下。他袖口沾着松香，身上有股焊锡熔化的金属味。赵嘉敏往旁边挪了半尺，看见他笔记本上画满收音机电路图，红蓝线路交错如迷宫。

"要不要试试这个？"王科宝突然递来副耳机。赵嘉敏迟疑着戴上，邓丽君的歌声混着电流声淌进耳蜗。她手指无意识地敲打桌面，在《月亮代表我的心》的旋律里画完最后一道飞檐。王科宝的钢笔突然没水了，在稿纸上洇出个蓝汪汪的月亮。

闭馆铃声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。回宿舍的路上，王科宝从挎包里摸出个油纸包："陈西给的焊锡丝，说是赔你的辫子。"赵嘉敏借着路灯看那银亮的金属丝，忽然想起母亲留下的铜顶针。夜风吹散她的发梢，几根断发缠在焊锡丝上，像缠绕着月光的蛛丝。

洗漱间里，常四妹举着镜子给赵嘉敏修头发。剪刀咔嚓声中，季松香举着半导体收音机冲进来："快听！《乡恋》解禁了！"三个姑娘跟着咿咿呀呀的调子哼唱，肥皂泡在日光灯下泛着虹彩。赵嘉敏望着镜子里短发的自己，恍惚看见十五岁那年蹲在河边洗衣的少女。

熄灯后，赵嘉敏摸黑翻开练习本。月光从铁栅窗漏进来，照着纸上新画的岭南小楼。她在屋檐下添了盏灯笼，突然听见上铺常四梦呓："敏敏......包子别跑......"夜风卷着紫荆花香掠过蚊帐，远处建筑工地的探照灯扫过天花板，将小楼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面上。

次日晨跑时，王科宝的收音机里在播《东方红》。赵嘉敏跟着队伍跑过东湖，看朝阳把湖面染成金红色。常四妹突然加速，运动鞋踩得煤渣路咯吱响："最后到的请吃肉包子！"王科宝的军用水壶在腰间晃荡，壶身红漆的"奖"字在晨曦中格外醒目。

课间操的喇叭播到第八节，赵嘉敏的短发被风吹得乱糟糟。程小慧往她手里塞了颗水果糖："三班女生送的，说是赔礼。"玻璃纸里裹着块琥珀色的糖，映着蓝天像凝固的蜂蜜。她含在嘴里看操场边的白桦树，树皮上的疤瘌像极了舅舅脸上的皱纹。

午饭后，建筑系的新生在演示斗拱模型。王科宝挤在人群里，看木构件像积木般层层叠起。有个戴眼镜的男生失手摔了檐角，碎木屑溅到他裤腿上。赵嘉敏站在外围，忽然掏出练习本唰唰画起来——那是她记忆里老屋的悬鱼装饰，木雕的莲花瓣早已被虫蛀空。

傍晚的图书馆，赵嘉敏在王科宝的电路图旁画了座带天线的阁楼。王科宝用红笔在阁顶圈了个圈："这儿能装个半导体收音机。"常四妹嚼着地瓜干凑过来："再加个篮球架！"三个人的笑声惊动了管理员，手电筒的光柱扫过他们慌忙低下的头。

夜雨敲打窗棂时，赵嘉敏在蚊帐里听Walkman。磁带是王科宝翻录的《梁祝》，小提琴声里混着建筑工地的打桩声。她把练习本捂在胸口，纸页间夹着的紫荆花标本渗出淡淡清香。对面床的季松香磨着牙说梦话，忽然蹦出句："敏敏的阁楼......要装霓虹灯......"

周末的跳蚤市场，王科宝在旧书摊淘到本《岭南民居考》。赵嘉敏蹲在隔壁摊位，指尖抚过生锈的门环。摊主老头敲着旱烟杆说："这是光绪年的老物件。"王科宝凑过来看时，门环上的铜绿蹭了他满手。常四妹举着糖画挤进人群，龙形的糖稀在阳光下金灿灿的。

回校的公交车上，赵嘉敏抱着旧门环打盹。王科宝的军挎包里露出半截飞檐模型，木纹里还嵌着跳蚤市场的尘灰。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车窗上，交叠成座玲珑的亭台。常四妹突然指着路边的工地喊："快看！咱们画的阁楼！"起重机正吊起块玻璃幕墙，在暮色中闪着微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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