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6章：来去如风（二）
乔老二蹲在榕树根上抽烟，烟头在青石板缝里碾出个黑印子。他脚上的三接头皮鞋沾着泥点子，裤腿卷到膝盖，露出小腿肚上纹的青龙——那龙尾巴还是去年在汕头港打架时被刮花的。秦小红靠着电线杆嗑瓜子，红底碎花的确良衬衫被风吹得鼓起来，活像只扑棱翅膀的花蝴蝶。
"要说在羊城混饭吃，"乔老二吐了口烟圈，眯眼瞅着马路对面挑担卖杨桃的老汉，"本地人多少能占点便宜。"他下巴朝几个蹲在五金店门口的光膀子青年努了努，"瞧见没？那帮青皮专逮外乡人宰，上礼拜还有个江西老表被讹走半个月工钱。"
王科宝攥着刚从校门口买的玻璃瓶汽水，瓶身凝的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淌。他想起上个月在十三行看见的场面：两个北方口音的商贩被七八个本地混混围住，竹筐里的的确良布料撒得满地都是。巡街的市管队员叼着烟晃过去，眼皮都没抬一下。
秦小红突然"噗"地吐出片瓜子壳，亮晶晶的唾沫星子溅到乔老二皮鞋上："低调？你要真晓得低调，上回能让联防队逮个正着？"她指甲盖染着凤仙花汁，在阳光下像十颗熟透的山楂。
乔老二讪笑着抓抓后脑勺，那道疤在太阳穴上蚯蚓似的扭动："羊城本地那帮孙子眼红咱买卖好，举报信都摞到区革委会了。"他说着从人造革手提包里摸出个铝饭盒，里头码着整整齐齐的叉烧包，油渍浸透了报纸垫底。
王科宝咬开汽水瓶盖，"呲"的冒气声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。他望着马路对面中科院灰扑扑的院墙，忽然问："钟关村那边是不是有研究员自己开铺子？"
"啥三产四产的，"乔老二往嘴里塞了半个叉烧包，腮帮子鼓得像仓鼠，"就那个陈眼镜你晓得吧？留洋回来的书呆子，非要在村口搞啥技术服务部。"他油乎乎的手指在饭盒盖上划拉，"上个月还托我捎带电子元件，说要组装什么......什么晶管测试仪？"
秦小红突然插话："昨儿在火车站餐厅，我听个戴眼镜的老教授念叨，说要让科技变什么生产力。"她学着教授推眼镜的动作，腕子上的银镯子叮铃作响，"后来他给我比划，说就像裁缝铺接布料厂的活儿，一个出钱一个出手艺。"
王科宝眼前闪过四通公司的金字招牌。他记得前世在图书馆翻到的旧报纸，1984年那几个戴眼镜的工程师在中关村摆摊的场景。玻璃瓶底突然"叮"地响了一声——汽水喝到底，碎冰碴子撞着瓶壁。
"乔哥要是真想做大，"王科宝拿汽水瓶在地上画圈，"就跟中科院那帮人搭伙。他们脑袋里装的都是金点子，就差个敢闯荡的。"蚂蚁沿着他画的圆圈打转，忽然被乔老二吐的烟头烫得四散奔逃。
乔老二猛拍大腿，震得饭盒盖跳起来："这话在理！上回陈眼镜给我看个会唱歌的铁盒子，说是叫啥......集成电路收音机？"他从手提包深处掏出块绿莹莹的电路板，焊点像满天星斗，"这玩意儿要是能批量造，够咱吃半辈子！"
秦小红突然拽住乔老二胳膊："当心！"三个戴红袖标的市管队员晃着链条锁走过，铜锁头在阳光下一闪一闪。卖杨桃的老汉挑起担子就跑，青皮杨桃滚得满街都是。
等市管队走远，乔老二摸出个黑皮套小方盒塞给王科宝："港城最新款的索尼收音机，陈眼镜那还有十几台。"他手指在调频钮上搓了搓，金属旋钮立刻显出指纹印，"你要能琢磨透这玩意儿的门道，下回给你捎彩电图纸。"
王科宝摩挲着皮套上烫金的"SONY"字样，想起前世在旧货市场淘电器的日子。秦小红突然往他兜里塞了把瓜子："姐在火车站盘了个档口，你要是有靠谱兄弟想做买卖，随时来找。"她指甲缝里的瓜子仁香气混着风油精味，呛得王科宝直眯眼。
日头爬到头顶时，乔老二说要看看大学堂长啥样。三人溜达到百步梯底下，石阶缝里的青苔被晒得卷了边。周海富正和几个同学扫台阶，扫帚苗子在地上划出弯弯曲曲的印子，活像道士画的符。
"王同学！"周海富扶了扶掉漆的眼镜框，目光在乔老二纹身上打了个转，"这位是......"他中山装口袋露出半截《红旗》杂志，刊头红得刺眼。
"路上认识的朋友，来参观学校。"王科宝话音未落，乔老二已经蹿到日晷旁边，冲着青铜底座猛拍："这玩意儿咋缺个角？当年破四旧没砸干净？"
周海富脸色霎时变得铁青，攥着扫帚柄的手指节发白。王科宝赶紧拽走乔老二："乔哥眼力真毒，这日晷是前清留下的老物件。"他故意提高嗓门，"去年建筑系还说要申请文物保护呢！"
午饭是在教工食堂二楼吃的。王科宝找掌勺师傅赊了半斤饭票，打了份冬瓜盅和豉汁排骨。乔老二捧着陈西的搪瓷碗直乐："老子这辈子头回用大学生饭碗吃饭！"他油嘴在碗沿蹭出圈印子，秦小红拿筷子尾戳他手背："注意素质！"
临别时乔老二从手提包底掏出个油纸包，里头躺着块布满元器件的电路板："陈眼镜捣鼓废的玩意儿，你拿去玩。"他又摸出个银壳打火机扔给王科宝，"找你那个做生意的哥哥，就说羊城老乔有路子。"
王科宝攥着打火机站在校门口，看他们钻进人力三轮车。乔老二挥舞着破草帽喊："下回带你去十三行开眼界！"草帽沿的芦苇穗子在风里乱颤，活像只扑棱翅膀的老鸹。
回宿舍路上经过图书馆，王科宝瞥见赵嘉敏坐在窗边临摹古建图纸。阳光穿过格子窗棂，在她白衬衫上印出菱花纹。那块索尼收音机在裤兜里发烫，他忽然想起该给张有根写封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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