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0章：露天电影（二）

放映场散场的白炽灯刺啦亮起时，陈西正拍着大腿嚷嚷："要我说这编剧脑子进水了！"汗津津的背心贴在他后背上，洇出个歪歪扭扭的地图形状。前排梳麻花辫的女生猛回头，辫梢甩在椅背上啪啪作响："你懂什么！这叫艺术留白！"

"留白个屁！"陈西鼻孔里哼出得意的气音，二郎腿翘得老高，活像刚打完胜仗的将军，"要是我当警察，早把账本复印十份塞局长办公室了！"他说着掏出半包皱巴巴的大前门，烟盒在掌心转得哗啦啦响。

赵嘉敏弯腰捡起滚到脚边的搪瓷缸，缸身上"先进工作者"的金漆早磨成了暗铜色。王科宝瞥见她手腕内侧被蚊子咬的红包，在月光下肿得像颗小樱桃。季松香正抓着脚踝挠痒，解放鞋带散成两截拖在地上，蹭着水泥地发出沙沙声。

"赵同学这血型金贵啊。"王科宝把板凳扛在肩上，胶鞋底碾过满地瓜子壳，"我这种O型血，在蚊子眼里就是移动食堂。"他说着拍死胳膊上的花脚蚊，掌心留下道血印子。

路灯下飞蛾撞得劈啪作响，程小慧的尖叫从二十米外炸过来："赵嘉敏！等等我们！"她怀里抱着的板凳晃得像狂风里的船帆，身后跟着三个气喘吁吁的女生。常四妹落在最后头，蓝布鞋踩着树影，活像在跳格子。

王科宝把板凳换到另边肩膀："你们聊，我们先撤。"转身时瞧见常四妹冲他使眼色，食指在裤缝边比划了个"三"。这是他们上次在图书馆约的暗号——熄灯前三刻钟碰头。

东区宿舍楼飘来澡堂子特有的硫磺味，陈西边走边扯汗湿的背心："这破电影还不如看《地雷战》带劲！"杨时军突然从暗处窜出来，军绿挎包拍得他后背生疼："老徐查寝！快把烟掐了！"

202宿舍的吊扇转得像个醉汉，王科宝掀开蒙着纱罩的台灯。常四妹闪身进来时带进股花露水味儿，手指在门板上叩出三长两短的暗号："姓谭的托我带话，让你去学生会打杂。"

铁架床忽然吱呀响动，吓得常四妹撞翻了搪瓷缸。上铺垂下半截蚊帐，文元义迷迷糊糊嘟囔："谁偷我钢笔......"翻了个身又打起呼噜。王科宝摸出半截蜡烛点上，蜡油滴在《晶体管原理》封面上，凝成个半透明的疤。

"他当我三岁小孩？"王科宝蘸着蜡油在桌角画电路图，"上回在图书馆摆我一道，现在倒装起好人了。"常四妹盯着他画出的滤波电容符号，突然压低嗓子："听说他搭上了倪会长的侄女，在广播站安插了自己人。"

远处传来熄灯号悠长的尾音，常四妹摸黑往外走时踢翻了脸盆架。铝盆滚动的哐当声里，王科宝摸出抽屉里的信封。月光从气窗斜射进来，照见《科学》杂志地址栏的油墨反光——那是他用稿费买的英雄100钢笔写的。

次日清晨的露水还没散尽，3号楼管理室的黑板前就挤满了人。王科宝学生证上的钢印反光晃花了管理员的老花镜："又是你！这个月都第几回了？"牛皮纸信封在柜台上堆成小山，最上头那封盖着沪市外滩邮局的红色戳记。

财校寄来的信鼓得像孕妇的肚皮，王科宝撕开封口时蹦出把瓜子壳。丁宇的字迹爬满烟盒纸背面："......机械系女生穿工装裤都好看！"附着的照片上，穿劳动布背带裤的姑娘们正在车床前比剪刀手，背景里"安全生产"的标语缺了个"全"字。

汉江来的信封带着油彩味，钱彬把汇款单折成纸飞机形状："《相亲》加演到国庆后！"信纸背面用红蓝铅笔涂着票房柱状图，最高那根柱子顶着"王科宝"三个字，像根窜天猴。裹在里面的海报展开有半张床大，女主角的伞骨上藏着行小字：编剧是个闷骚货。

上课铃催命似的响第二遍时，王科宝正盯着无城县来的信封发呆。张有根把字写在化肥袋内衬上，字迹被氨水味儿腌得刺鼻："......方军弄到批处理价的确良，给你留了十米。"落款处按着个柴油味的手印，旁边画着辆歪歪扭扭的拖拉机。

徐老师的教案在讲台上摞成危楼，金丝眼镜滑到鼻尖："王科宝！说说三极管放大原理！"粉笔头在空中划出抛物线，被他用《电子技术》课本凌空截住。杨时军在底下急得直比划，手指在虚空中画着β符号。

"截止区、放大区、饱和区。"王科宝答得行云流水，粉笔头在指尖转出残影，"就像人生三境界，看山是山，看山不是山......"徐老师突然抓起板擦猛拍桌子："少给我扯哲学！坐下！"

课间操的喇叭里放着《运动员进行曲》，王科宝猫腰溜进无线电系办公室。徐老师正对着窗户哈气擦眼镜，听见动静手一抖，眼镜腿磕在窗框上："就知道你要来！"他袖口沾着蓝墨水，中山装第三颗扣子系错了位置。

档案袋抽出的瞬间带起阵灰尘，王科宝瞥见自己名字出现在调剂名单末尾。徐老师食指在"清大物理系"的红章上敲得咚咚响："他们想要人？问过我们冯老的在天之灵吗！"说着从铁皮柜底层摸出个蒙灰的相框，里头是群穿中山装的人站在老式示波器前的合影。

照片里年轻的徐老师头发还浓密，正扶着位戴前进帽的老者。王科宝认出那是教材扉页上的冯教授，他手里攥着的晶体管像颗黑钻石。

"当年分家......"徐老师突然哽住，抓起搪瓷缸灌了口冷茶，"西南那边要人，冯老带着我们七个学生守摊子。现在想摘桃子？做梦！"缸底沉淀的茶叶渣跟着他的手直哆嗦。

午饭号吹响时，王科宝兜里揣着张泛黄的借书证——冯教授生前在图书馆借的《量子力学导论》至今未还。徐老师说这书就留在系里当镇系之宝，谁有本事谁接着看。

食堂排队的人群里，谭嘉良正给新生发橘子糖。玻璃纸包装在阳光下亮得刺眼，他胸前的学生会徽章擦得锃亮，活像枚小型盾牌。王科宝摸出颗薄荷糖含在嘴里，清凉感顺着喉管滑下去，冲淡了鼻腔里的油烟味。

赵嘉敏端着铝饭盒从人堆里挤出来，马尾辫上别着个崭新的蝴蝶发卡："建筑系要搞模型展，来当参谋？"她饭盒盖上印着朵红梅，筷子在炒茄子里扒拉出个爱心形状。王科宝突然发现她耳垂上有粒小痣，随着咀嚼动作轻轻颤动。

操场边的梧桐叶开始泛黄，王科宝把汇款单塞进图书馆的《资本论》里当书签。钱彬这月寄来的六十块钱，够买三本影印的《电子电路设计》。当他翻开第178页时，夹在里面的电影票根飘然落地——正是昨晚那场惹争议的警匪片。

暮色漫进走廊时，广播站突然响起试音的尖啸。谭嘉良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："下面播送学生会通知......"王科宝摸出江丰给的晶体耳机，指尖在焊点上轻轻摩挲。这周得把调频发射器改装好，省得某人总在广播里夹带私货。

路灯亮起的瞬间，他看见赵嘉敏蹲在建筑系馆台阶上画海报。宣纸边角被夜露浸得发软，碳素笔勾出的飞檐斗拱在月光下像要振翅而起。王科宝摸出颗薄荷糖放在她颜料盒边，铁皮盒子上的嫦娥奔月图已经锈迹斑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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