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五十六章：英语角（二）
路灯在晨雾里晕开暖黄的光圈，王科宝把《许国璋英语》卷成筒状插在后裤腰，军绿色胶鞋踩着露水往东湖东北角跑。昨夜里下过雨，石板缝里钻出几簇狗尾草，毛茸茸的穗子扫过他挽起的裤脚。转过冬青丛时，他瞧见赵嘉敏正在压腿，藏蓝运动裤下露出截雪白脚踝，塑料凉鞋带子缠在脚背上像朵栀子花。
"早啊赵同学！"王科宝故意加重脚步，惊飞了灌木丛里打盹的麻雀。赵嘉敏直起身子，毛巾搭在颈间随着呼吸起伏："王老师来得真准时。"她递过课本时，指节还沾着墨渍，想必是晨读时蹭的。
书页间夹着张泛黄的《中国电视报》，王科宝瞄见《跟我学》的节目预告。这年头电视机金贵得很，他们工学院整个教职工宿舍区也就三台黑白机。上周他在校办蹭电视看节目，正赶上教问路对话，红头发的外国演员挤眉弄眼说"向左转"，惹得围观学生笑倒一片。
"这书好是好，就是..."王科宝哗啦啦翻着书页，油墨味混着赵嘉敏身上的皂角香，"跟咱们要练的广交会口语不搭调。"他说着突然蹦出句英语，尾音打着卷儿像沾了蜜。赵嘉敏耳尖泛红，攥着毛巾的手指节发白："我、我高中老师教的时候，总让我们用汉字标发音。"她声音越来越小，"比如"good morning"记成"古德猫宁"..."
王科宝噗嗤笑出声，惊得湖面掠过几只白鹭。这法子他太熟了——初中那会儿他把"restaurant"标成"瑞斯掏润特"，被班主任拎到走廊罚站两节课。那年头县中学的英语老师自己都带着浓重口音，教室里此起彼伏的"三克油""古德白"，活像养鸭场。
"咱换个招儿。"他把书塞回赵嘉敏怀里，军挎包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笔记本，"你看，这是我昨晚上画的。"泛黄纸页上歪歪扭扭画着摊位的简笔画，旁边标注着"询价""还盘"之类的英文短句。赵嘉敏凑近细看，发梢扫过王科宝手背，痒痒的像春风拂柳。
晨雾渐渐散了，湖面泛起鱼鳞似的波纹。两人站在歪脖子柳树下，你一句"How much is this sample"我一句"Could you make it cheaper"，惊得树杈上的斑鸠扑棱棱飞走。赵嘉敏说到"minimum order quantity"时舌头打了结，急得鼻尖沁出汗珠。王科宝突然掏出个铁皮哨子吹响，吓得她往后蹦了半步。
"舌头别卷太狠，跟我学。"他故意龇牙咧嘴做夸张口型，"看见没？牙齿要咬住下嘴唇。"赵嘉敏试着模仿，水红色的唇瓣微微颤抖，晨光里像沾了露水的花瓣。王科宝突然觉得嗓子发干，拧开军用水壶猛灌两口，凉白开顺着下巴流进衣领。
太阳爬过图书馆的尖顶时，赵嘉敏已经能磕磕绊绊完成整套对话。她掏出手帕擦汗，浅蓝格子帕角绣着朵小梅花："王同学，你英语跟谁学的？比电视里那个大胡子外教还地道。"
"我老师啊..."王科宝望着湖面出神。前世上大二那年，系里来了个芝加哥外教叫迈克，整天穿着破洞牛仔裤在操场打篮球。有回他纠正王科宝的"think"发音，说不能念成"sink"，不然就成了"我在下沉"而不是"我在思考"。那会儿他们常去后街小酒馆，就着花生米练俚语，迈克总爱说"Practice makes perfect"，结果自己先喝趴下。
回宿舍路上经过开水房，蒸汽裹着茶香飘出来。赵嘉敏忽然停住脚步："对了，听说今年公派留学生的托福成绩要550分以上？"她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毛巾，关节泛白。王科宝想起前世查资料时看到的数字——82年全国托福过600分的不足百人，比大熊猫还稀罕。
"所以咱们得搞个英语角。"他踢开挡路的石子，"等广交会开了，说不定能拉几个真老外来练口语。"这话说得他自己都心跳加快。上周在校门口见着个金发碧眼的商人，保卫科的人跟防特务似的盯了一路。要真把外宾请进学校，保不齐得打报告到市教育局。
赵嘉敏眼睛亮得像淬了星子："那我们班同学..."话没说完被广播站的喇叭打断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混着电流声传来："今年高考英语成绩按70%计入总分..."晾在铁丝上的床单啪嗒啪嗒响，王科宝看见杨时军正猫着腰在水房外背单词，凉鞋带子又松了。
食堂新来的师傅正在窗口吆喝："新鲜出炉的糯米鸡咧！"陈西举着俩铝饭盒窜过来："班长！赵同学！尝尝这个！"揭开荷叶，糯米香混着香菇鸡肉味直往鼻子里钻。文元义端着搪瓷碗凑近："听说学校要办夜校教英语，咱们..."
"夜校哪比得上王老师手把手教。"程小慧不知从哪冒出来，马尾辫上别着崭新的蝴蝶发卡，"赵姐姐你说是不是？"季松香跟在后头偷笑，塑料凉鞋上沾着食堂的菜叶。
当晚八点，体育馆后的煤渣跑道成了临时英语角。王科宝把四张长椅拼成正方形，拿粉笔在水泥地上写"Welcome to our English corner"。赵嘉敏抱着《中国日报》的英文版过来时，正撞见他在教杨时军念"wholesale price"，杨时军憋得脸红脖子粗，活像吞了只蛤蟆。
"放松，想象你在菜市场砍价。"王科宝突然扯开嗓子用粤语喊："平啲啦老板！"众人都笑趴了。程小慧趁机起哄："赵姐姐来段自我介绍！"赵嘉敏攥着报纸的指节发白，开口时声音却清亮如泉。她说起家乡的茶园，说到"oolong tea"时，树丛里忽然传来掌声——管后勤的张师傅正偷听，手里还拎着扫把。
练到月亮爬过梧桐树梢，陈西已经能用英语点菜："Double—cooked pork and mapo tofu！"文元义扶了扶滑到鼻尖的眼镜："别忘了说"no spicy"！"杨时军蹲在煤渣地上画计算草稿，嘴里念叨着"FOB和CIF有啥区别"，季松香拿树枝戳他后背："呆子！这是贸易术语！"
回宿舍路上，王科宝听见树丛里有窸窣响动。手电筒光柱扫过去，两只三花猫正在撕扯英语角的宣传单，纸片上他的粉笔字迹被挠得稀烂。陈西突然鬼叫："班长！下月学生会改选，咱们要不要..."话没说完被杨时军捂住嘴，远处查寝的老师正打着手电往这边晃。
熄灯后，王科宝躺在床上听杨时军磨牙。月光透过铁栏杆洒进来，在墙上投下监狱似的影子。他摸出枕头下的铁皮哨子——这是白天赵嘉敏擦汗时掉落的。哨子还带着体温，放在鼻尖能闻到淡淡的皂角香。下铺传来文元义的梦话："Tax refund...tax refund..."
次日清晨的露水格外重，王科宝打拳时特意换了件白背心。太极起手式刚摆开，就听见身后石子路传来脚步声。赵嘉敏今天换了双回力鞋，鞋带系成蝴蝶结，跑动时像两只扑棱的鸽子。
"王老师，说话算话。"她马尾辫一甩，汗珠顺着脖颈滑进衣领。王科宝差点把"白鹤亮翅"打成"黑虎掏心"，轻咳两声："那咱从马步开始？"赵嘉敏学着他的样子扎马步，没坚持半分钟就晃悠起来，笑得跌坐在草地上。
晨光里，女孩泛红的脸颊比朝霞还明艳。王科宝突然想起前世迈克教的俚语——"Butterflies in stomach"，当时他还不懂什么意思。此刻看着赵嘉敏揉着发酸的腿肚子，突然觉得胃里真像有群蝴蝶在扑棱翅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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