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3章：建筑系（二）
王科宝挠着后脑勺嘿嘿笑，手指头在搪瓷碗沿上转了个圈："哎你怎么知道他俩的事？"食堂吊扇在他头顶嗡嗡转，吹得他额前一撮头发像麦浪似的起伏。窗外的木棉花絮飘进来，落在赵嘉敏的蓝格子袖口上，像片没化开的雪。
赵嘉敏夹起块腐竹的手顿了顿，油星子溅在饭票上洇出个黄点："啊！"她突然睁圆了眼，"那年村口代销店......穿碎花布衫的小姑娘......"话没说完自己先笑出了声，两颗小虎牙在食堂顶灯下白得晃眼。桌角铁皮暖壶突然"噗"地喷出口热气，惊得旁边打饭的女生差点摔了铝饭盒。
王科宝筷子尖上的咸萝卜掉回碗里，溅起几滴酱油："我说呢！那会儿你蹲在门槛上啃地瓜干，辫子梢还系着红头绳。"他比划着，手肘碰翻了辣椒罐，红油在油渍麻花的桌布上洇出幅抽象画。穿白大褂的食堂大叔拎着拖把过来，胶鞋底在瓷砖上蹭出吱扭响。
"姑妈家住东四巷，"赵嘉敏拿筷子尖在桌布上画地图，"青砖小院种着白玉兰，花开时满院子香得能醉人。"她说话时脖颈微微扬起，阳光从气窗斜进来，照得耳垂上细小的绒毛泛着金光。隔壁桌突然爆发出哄笑，几个男生用筷子敲着碗唱"甜蜜蜜"，跑调跑得能气死邓丽君。
王科宝舀了勺飘着油花的白菜汤，热气糊了眼镜片："我家在胶东半岛最东头，渔船回港时海鸥能把天遮黑喽。"他摘了眼镜擦拭，眯缝着眼的样子活像胡同口修收音机的老师傅。食堂后厨突然"咣当"一声，大铁锅砸在地上的动静惊得所有人都缩脖子。
赵嘉敏突然不说话了。她盯着汤碗里打转的葱花，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月牙影："我妈走那天也是这样的阴天。"窗外的木棉树沙沙响，一片花瓣顺着风贴在她发梢，"她最后件褂子补了十七个补丁，可浆洗得雪白雪白，就像......"话尾化作声叹息，融进食堂此起彼伏的碗勺碰撞声里。
王科宝的手指头动了动，最终只是轻轻碰了碰她搁在桌沿的课本。牛皮纸包的书皮边角磨得起了毛，露出里面《建筑空间组合论》的烫金字。穿绿军装的管理员摇着铃铛从过道走过，铁铃舌撞得叮当乱响："一点半封灶！没吃完的抓紧喽！"
"下午考试加油！"王科宝突然提高嗓门，把正在收泔水桶的阿姨吓得一激灵。他抓抓后脑勺，从裤兜里摸出颗水果糖，玻璃纸在油乎乎的手心里闪着七彩光，"考完请你喝沙湾姜撞奶，双皮奶也成！"食堂门口涌进来股穿堂风，掀得墙上的"节约粮食"标语哗啦啦响。
赵嘉敏噗嗤笑出声，眼角还挂着泪花花："王老师这么大方？"她剥开糖纸，薄荷味混着食堂的油烟味钻进鼻腔。穿喇叭裤的男生扛着录音机路过，邓丽君的歌声混着电流杂音在空气里飘："甜蜜蜜，你笑得甜蜜蜜......"
暮色染红教学楼时，王科宝蹲在建筑系"红楼"台阶上数蚂蚁。花岗岩台阶缝里钻出几株狗尾巴草，在晚风里摇啊摇的。他手里攥着两张电影票，《庐山恋》的票根被汗浸得发软。三楼突然传来欢呼声，赵嘉敏像只燕子似的飞出来，马尾辫梢粘着片铅笔屑。
"过啦！"她蹦下最后三级台阶，帆布书包拍得屁股啪啪响，"罗老师说我的透视图比大三学生还规整！"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，盖住了墙上"团结紧张严肃活泼"的标语。王科宝赶紧把电影票塞回兜，结果掏出来张皱巴巴的电路图。
赵嘉敏突然抽抽鼻子："什么味儿？"她踮脚往王科宝身后看——杨时军正猫在冬青丛后啃烤红薯，焦黑的皮掉了一地。陈西从二楼窗户探出半个身子喊："老王！无线电社招新你去不去啊？"他手里的《大众电影》杂志被风吹得哗啦啦，封面上张瑜的笑脸在暮色里格外明媚。
礼拜天晌午，沙湾甜品店里飘着姜汁的辛辣香。王科宝舀了勺双皮奶，奶皮颤巍巍地晃："慢点吃，又没人跟你抢。"赵嘉敏鼻尖上沾着奶渍，含混不清地说："建筑系课本有砖头厚！"她比划着，胳膊肘碰翻了盐罐，雪白的盐粒在玻璃台面上撒出个北斗七星。
店门口突然传来自行车铃响，蔡纪伟跨着辆二八大杠，后座夹着捆武侠小说。他盯着玻璃窗里的两人看了会儿，突然猛蹬踏板冲出去，车链子哗啦啦响得像在骂街。卖凉茶的老汉敲着铜碗唱："王老吉，祛湿清热王老吉......"
蝉鸣最凶的午后，赵嘉敏蹲在图书馆古籍室抄《营造法式》。老式吊扇在头顶吱呀呀转，吹得宣纸边角簌簌地抖。她的钢笔尖在"举折之法"那页洇开个墨点，忽然听见书架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——王科宝抱着摞《无线电》杂志，裤兜里露出半截电烙铁。
"又逃课？"赵嘉敏压低嗓子，管理员从眼镜框上沿射出两道寒光。王科宝嬉皮笑脸地摸出个油纸包："刚出炉的鸡仔饼，还热乎呢！"酥皮碎屑掉在宋刻本上，惊得隔壁戴瓜皮帽的老先生直咳嗽。窗外突然滚过闷雷，雨点噼里啪啦砸在芭蕉叶上，盖住了管理员咚咚咚的脚步声。
转系手续办妥那天，赵嘉敏在红楼走廊遇见罗老师。他正叼着烟斗给学生们讲飞檐结构，烟雾缭绕间忽然转头："小赵啊，知道为什么中国古建讲究"勾心斗角"吗？"没等她回答，自己先笑出声，烟灰抖落在呢子外套上，烫出个小洞洞。
秋雨连绵的傍晚，202宿舍飘着松香味。王科宝蹲在地上修半导体，忽然听见敲门声——赵嘉敏抱着淋湿的《建筑学报》，发梢滴着水站在门口："能借个烙铁吗？"她说话时缩了缩脖子，水滴在水泥地上积成个小水洼。文元义从蚊帐里探出头："老王！把你那破收音机关了！"
冬至那天，赵嘉敏在建筑系通宵赶制模型。凌晨三点，王科宝翻墙出去买来碗艇仔粥。油条碎泡得发软，花生米在月光下泛着珍珠白。"小心烫。"他把搪瓷缸焐在赵嘉敏冻红的手心里。楼外突然响起保安的手电光，两人蹲在绘图板后憋笑，惊醒了角落里打盹的虎斑猫。
年关将近时，羊城罕见地飘了雪。赵嘉敏裹着王科宝的军大衣，在操场看台画速写。铅笔尖冻得发脆，线条在雪粒子里变得毛茸茸的。远处忽然传来欢呼声——杨时军他们堆的雪人戴着破草帽，胡萝卜鼻子冻得通红，像极了看门大爷的酒糟鼻。
除夕夜，王科宝蹲在宿舍楼顶调试自制天线。雪花落在电烙铁上滋滋响，忽然听见楼下有人喊他名字。赵嘉敏围巾上落满雪，怀里抱着保温桶："容姑给的腊味饭！"烟花在远处炸开时，她睫毛上的雪粒折射出七彩光，像撒了把碎钻。
开春后，建筑系组织测绘西关大屋。赵嘉敏举着测距仪，忽然在趟栊门后看见熟悉的身影——王科宝正给阿婆修收音机，螺丝刀别在耳后像支铅笔。穿堂风掠过天井，吹得晾晒的香云纱扑啦啦响，混着他哼跑调的《万水千山总是情》。
木棉花开的季节，赵嘉敏设计的亭台拿了市里大奖。颁奖礼那天，王科宝特意换了件新衬衫，结果被陈西抹了满背的鞋油印。他抱着获奖证书追到珠江边，涨潮声里听见赵嘉敏说："等我的建筑事务所开张，你来装音响系统呀。"渡轮鸣着汽笛驶过，惊飞了岸边啄食的白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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