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9章：意外出现的人（二）
清晨的露水还没完全蒸发，王科宝就被宿舍楼外的蝉鸣吵醒了。他盯着上铺床板裂缝里透进来的阳光，忽然想起今天要去找徐老师谈跳级的事。套上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装时，手指蹭到胸口的钢笔印，那是上周在图书馆熬夜写报告留下的墨渍。
教务处走廊里飘着油墨味，徐老师正趴在办公桌上打盹，烟灰缸里堆成小山的烟头差点碰到他花白的鬓角。王科宝站在门口犹豫要不要敲门，突然听见"啪嗒"一声——徐老师的钢笔掉在水泥地上，溅出的蓝墨水染花了半张《工学院教学改革意见稿》。
"进来吧。"徐老师抹了把脸，从抽屉里摸出包皱巴巴的大前门，"你小子真打算跳级？"他划火柴的手有点抖，火苗差点燎到墙上贴的"五讲四美"宣传画。
王科宝接过徐老师递来的茶缸，搪瓷杯口缺了块瓷，露出底下暗红的铁锈："我想试试直接考大二的课。"茶水太烫，他对着杯口吹气，水面上浮着的茶梗打着旋儿。
徐老师盯着墙上挂着的石英钟，秒针咔哒咔哒像是催命符。他忽然想起去年在农机厂见到的德国进口流水线，那些精密齿轮咬合的样子和眼前这个年轻人的眼神莫名相似。"成！"他猛拍大腿，震得教案堆里掉出本《无线电原理》，"不过得让各科老师单独出卷子。"
窗外传来广播体操的音乐声，徐老师抓起桌上的算盘噼里啪啦打起来："高等数学让李教授出题，这人古板得很..."他说话时烟灰簌簌落在算珠上，倒像是给乌木算盘镀了层银边。
礼拜天的22路公交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。王科宝抓着吊环，闻着前座阿婆竹篮里的咸鱼味，突然想起上周在越秀公园遇见赵嘉敏的情景。那天她蹲在紫藤花架下喂野猫，的确良衬衫被风吹得贴在背上，露出两根细细的蓝色胸罩带。
"东山口到了！"售票员扯着嗓子喊。王科宝跳下车时差点踩到路边的冰棍纸，黏糊糊的糖浆沾在解放鞋底，走起路来"咯吱咯吱"响。公园门口的算命瞎子正在摸骨，听见脚步声突然开口："小伙子，你命里有贵人呐！"王科宝往他搪瓷碗里扔了五分钱，叮当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。
木楼里传来的争吵声大得能把房梁震下来。王科宝推开门缝，看见许师傅正抓着老潘的军装领子嚷嚷："我儿子三岁就能扎马步！"他腰间别的黄铜烟袋晃啊晃，在阳光里闪得人眼花。老金缩在藤椅里剥花生，花生壳落在地上像撒了把星星。
"师傅！"王科宝这一嗓子把所有人都喊愣了。许师傅松开手，老潘的军装领口顿时皱得像腌菜叶。张老师趁机把搪瓷缸递过来："尝尝，正宗的凤凰单枞。"茶汤太烫，王科宝舌尖刚沾到就缩回来，倒是闻见股子檀香味——这茶叶罐准是拿庙里请来的香灰熏过。
许师傅突然把茶缸往八仙桌上一墩："别扯闲篇了！"他拽着王科宝往后院走，牛皮靴底在青砖地上磨出火星子。武器架上新添了把红缨枪，枪头裹着油纸，在七月溽暑里泛着冷光。王科宝瞥见墙角堆着的沙袋，突然想起上个月在码头扛麻袋的临时工——那些晒得黝黑的脊梁在烈日下冒着油汗。
"接招！"许师傅的扫堂腿来得猝不及防。王科宝本能地后仰，后腰撞到晾衣绳，惊得竹竿上晒的干辣椒"哗啦啦"往下掉。他顺势抄起根木棍格挡，"咔嚓"一声，手腕震得发麻。许师傅大笑："有点意思！"他后撤时踩碎片瓦，动静吓得葡萄架下的母鸡"咯咯"乱飞。
老金端着茶壶出来看热闹，紫砂壶嘴腾起的热气模糊了他的金丝眼镜。张老师突然撩起汗衫："看看！上回被他肘击的淤青还没消呢！"他肚皮上的青紫印子活像块霉变的绿豆糕。许师傅老脸涨成猪肝色："都说了是你自己撞上来的！"
王科宝正想劝架，忽然听见木门"吱呀"一声。赵嘉敏穿着淡绿碎花裙走进来，塑料凉鞋沾着路边的梧桐絮。她怀里抱着牛皮纸包，油渍渗出来在胸前晕开朵梅花。"金叔让我送点陈皮..."话音未落，许师傅突然变招，王科宝分神去看，结结实实挨了记推掌。
"嘶——"王科宝扑倒在沙土地上，后背火辣辣地疼。赵嘉敏手里的纸包掉在地上，陈皮撒出来混着沙土，空气里顿时飘起酸甜的药香。许师傅慌忙去扶徒弟，牛皮靴底碾碎了几片陈皮，碎渣粘在鞋缝里像干涸的血痂。
"脱了上衣我看看！"许师傅从里屋翻出瓶红花油，玻璃瓶身贴着泛黄的"虎骨"标签。王科宝背上的巴掌印红得发紫，在白皙皮肤上活像盖了枚朱砂印。赵嘉敏别过脸，耳垂上的银丁香晃得人眼花。老金突然咳嗽："阿敏，去把厨房的薄荷叶摘点来。"
后院的薄荷丛长势凶猛，赵嘉敏蹲下时裙摆沾了露水。她听见前院传来王科宝的抽气声——许师傅揉淤青的手劲能把石头碾成粉。蟋蟀从她脚边跳过，忽然想起什么似的，她从布包里摸出个铁皮盒，里面装着上周在华侨商店买的瑞士糖。
"含着能止疼。"赵嘉敏把糖塞给王科宝时，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老茧。糖纸上的金粉沾在汗湿的手心里，在阳光下像撒了把星星。许师傅突然插话："你俩是同班？"他拧红花油瓶盖的手顿了顿，"难怪这小子最近总往图书馆跑。"
老金手里的蒲扇"啪嗒"掉在地上。他弯腰去捡时，看见外甥女耳根泛红，突然想起二十年前妹妹出嫁时的模样。木楼外传来卖冰棍的吆喝声，老金摸出五分钱："阿敏，去买根红豆冰。"他特意加重了"红豆"二字，像是要把什么不该萌发的念头冻在冰柜里。
傍晚的暑气渐渐散了。王科宝帮着收拾练武场，发现沙袋裂口处露出黄褐色的决明子——难怪许师傅最近总抱怨眼睛酸涩。赵嘉敏在厨房帮张老师剁排骨，菜刀剁在砧板上的节奏像在打拍子。老金蹲在井边洗青菜，忽然看见水面倒影里的白发，惊得手里的上海牌手表差点掉进井里。
"开饭喽！"张老师端出砂锅时，老潘正用钢笔在《参考消息》上划重点。许师傅从床底下摸出坛女儿红，封泥剥落时扬起陈年的灰。王科宝被按在主位，面前堆成小山的白切鸡差点碰倒酱油碟。赵嘉敏偷偷把汽水瓶往他那边推，玻璃瓶上的水珠在桌布上洇出深色圆圈。
酒过三巡，许师傅开始吹嘘年轻时的战绩："七五年在武当山..."他比划时碰翻醋瓶，酸味混着酒气直冲脑门。老潘突然掏出手帕擦军功章，金属表面映出窗外渐暗的天光。赵嘉敏悄悄离席，在葡萄架下发现窝刚出生的小奶猫，眼睛还没睁开，像团会动的毛线球。
回程的公交车上，王科宝靠着车窗打盹。背后的淤青碰到硬塑椅背，疼得他龇牙咧嘴。赵嘉敏塞过来的薄荷叶还揣在兜里，清凉油的味道混着汗味，像极了小时候外婆家的樟木箱。路过中山纪念堂时，霓虹灯突然亮起，照得他掌心的糖纸金光闪闪，像攥着把揉碎的银河。
宿舍楼下的榕树上，知了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。王科宝摸出钥匙串，发现不知何时多了根紫色玻璃丝。上铺兄弟的鼾声震天响，他对着台灯研究跳级考试的复习提纲，忽然在《电工基础》夹页里发现片干枯的紫藤花瓣——正是上周赵嘉敏别在耳后的那朵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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