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1章：证人（二）

梅诚把草席拍得啪啪响："你小子心可真宽啊，进来就睡得跟死猪似的！"他瞅着蜷在墙角的新人，满肚子话憋得难受，"我在这破号子里蹲了半个月，好不容易来个能唠嗑的......"

话没说完，走廊顶灯"咔嗒"一声亮得刺眼。铁门哐啷响动，外头传来胶底鞋蹭水泥地的沙沙声，听着至少得有三四个人。

"王科宝，出来！"白天押人进来的小年轻扒着铁栏杆喊。他身后站着个穿灰夹克的男人，脸藏在阴影里。

梅诚一骨碌爬起来，鼻子差点蹭到铁门上："咋回事啊？这就要放人？"没人搭理他，就听见手铐"咔嚓"锁上的动静。王科宝被拽出去时，白炽灯照得他后脖颈发青，像是冻僵了的鱼肚子。

审讯室换了新灯泡，明晃晃照着墙上的"坦白从宽"标语。录音机摆在铁皮桌正中，磁带轱辘转得吱呀响。王科宝眯着眼打量——墙角多了盏落地灯，灯罩上落着层灰，蜘蛛在里头结了张破网。

"下午说的那些，你们查了没？"王科宝嗓子哑得像砂纸，"火车上那么多乘客，随便找个问问......"

"查个屁！"小年轻把文件夹摔得震天响，"都过去小半年了，上哪找证人去？"他指甲缝里还沾着蓝墨水，估计是刚抄完材料。

谭树林推门进来，带进一股子烟味。他今天换了件藏青中山装，扣子绷得紧紧的，活像裹了层铁皮。伸手把落地灯一拧，白光"唰"地打在王科宝脸上，照得他睫毛都在抖。

"八月二十九号下午两点，五山路民宅。"谭树林翻开笔录本，纸页哗啦啦响得跟催命似的，"你跟个二道贩子交易收音机，周海富亲眼瞧见的。"

王科宝后槽牙咬得咯吱响。这日子他记得清楚——那天晌午头热得邪乎，他在水房洗新买的的确良衬衫。水龙头锈得厉害，拧半天才出点黄汤，郑永强蹲在旁边刷球鞋，鞋帮子上的泥点子溅了他一身。

"周海富说我穿回力鞋？"王科宝突然冷笑，"那双鞋二十八号就开胶了，还是宿管张大爷拿万能胶给粘的。"他抬起脚，回力鞋底裂着大嘴，"这双是九月三号才买的，小票还在褥子底下压着呢。"

周海富被推进来时差点绊个跟头。他今天换了件皱巴巴的工装，领口沾着油渍，眼神躲闪得像受惊的耗子。看见王科宝脚上的鞋，喉结上下滚了滚："我、我记岔了......那天他穿的是......是白衬衫配蓝裤子......"

"放你娘的屁！"王科宝"腾"地站起来，手铐链子哗啦啦响，"二十九号我在水房洗衣服，郑永强就在边上！他勤工俭学给人刷鞋，每天三点准时收摊——"

谭树林钢笔尖"啪"地戳破纸："哪个郑永强？"

"建筑系二年级的，住317宿舍。"王科宝嗓门震得吊灯晃，"你们现在就去问！水龙头第三个锈得最厉害，拧开得往左晃三下！"

周海富脑门上的汗珠子啪嗒掉在铁皮桌上。他忽然想起上个月在食堂后门，蔡纪伟往他兜里塞了包大前门："就说看见他倒腾收音机，完事给你弄个助学金名额......"烟盒里还夹着两张侨汇券，能换凤凰牌自行车。

落地灯烤得人后背发烫。王科宝眯起眼，看见周海富工装口袋鼓出一块，隐约露出半截红双喜烟盒——这穷学生平时抽的都是经济牌，八分钱一包。

"周海富！"谭树林突然暴喝，"你兜里装的什么？"

小年轻一个箭步冲上去，从周海富兜里掏出个牛皮纸信封。封口火漆印着学生会公章，里头掉出张提货单——华侨商店的进口录音机，标价二百八。

审讯室静得能听见磁带转动的吱呀声。王科宝突然笑出声，笑得眼泪都出来了："蔡纪伟真下血本啊，这玩意儿够买三十辆凤凰车了！"

谭树林脸色铁青，钢笔在纸上洇出个大墨团。他想起上周去学生会办公室，蔡纪伟桌上就摆着这么台录音机，说是亲戚从香港捎来的。

窗外忽然传来吉普车急刹的刺耳声。蒋局长裹着军大衣闯进来，带进一股子夜风。他先瞅了眼王科宝裂口的鞋底，又瞥见桌上那张提货单，鼻孔里哼出声："老谭，挺会玩儿啊？"

周海富"扑通"瘫在地上，鼻涕眼泪糊了一脸："是蔡纪伟逼我的！他说不照办就揭发我倒卖粮票......"说着从裤裆里摸出个手帕包，抖开全是皱巴巴的粮票，面额最小的半斤，最大的二十斤。

小年轻看得眼都直了。他上个月工资才三十八块五，这堆粮票够买两百斤白面。

蒋局长抄起电话摇把子："接纪委！让保卫处去317宿舍带人！"转头瞪着小年轻："愣着干啥？给这孩子倒碗水！"

王科宝捧着搪瓷缸，热气熏得眼镜片起雾。他听见走廊里郑永强的大嗓门："二十九号？那小子占着水龙头不撒手，把我刷鞋的生意都搅黄了！"宿管张大爷的胶鞋声咯吱咯吱响："鞋是我粘的，万能胶还剩半管在值班室......"

天蒙蒙亮时，蔡纪伟被铐在暖气片上。他白衬衫皱得像腌菜，学生会徽章不知掉哪去了。看见周海富缩在墙角，突然蹦起来要踹人："王八蛋敢阴我！"铐子扯得暖气片哐啷响，震下片墙灰。

王科宝蹲在走廊啃馒头，就着咸菜嘎吱嘎吱响。许琅不知从哪冒出来，往他兜里塞了包大前门："行啊小子，学会用暗号了？"说的是他进局子前在宿舍门框画的燕子，翅膀底下添了三道杠。

梅诚扒着铁栏杆喊："兄弟啥时候捞我出去啊？"王科宝把啃剩的馒头塞给他："等着，下回给你带酱牛肉。"馒头还是蒋局长特批的，食堂大师傅多给了半勺咸菜丝。

公告栏上新贴的处分通知墨迹未干。蔡纪伟的名字用毛笔写得张牙舞爪，底下按着一串红手印。王科宝的名字用红纸盖着，风吹起一角，露出"见义勇为"四个金字。

常四妹在英语角冲他挥手，手里攥着本《新概念英语》。季松香躲在树后偷看，辫梢上别着新买的粉红发卡。王科宝摸出兜里的侨汇券——刚从小曹那儿要回来的，够买五斤大白兔奶糖。

教学楼的钟敲了七下。王科宝踩着铃声往教室跑，回力鞋底啪啪拍着水泥地。经过布告栏时，他顺手把蔡纪伟的处分通知抚平。浆糊还没干透，粘了一手黏糊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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