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6章：来不及了（二）
礼堂顶棚的老式吊扇吱呀转着，赵嘉敏站起身时带起的微风掀起桌上的选票纸。她把演讲稿折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塞进裤兜，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处，露出纤细却结实的小臂——这是跟着王科宝在英语角练口语时晒出的麦色痕迹。
过道里飘着樟脑丸的味道，前排几个男生正传看谭嘉良发的印着彩色照片的宣传单。她经过时瞥见照片里谭嘉良穿着篮球背心跳投的英姿，背景里模糊的记分牌显示那场友谊赛他们院系输掉了十七分。
"请赵嘉敏同学上台。"岳蓓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，带着滋滋的电流声。赵嘉敏踩上台阶时注意到讲台边缘有块褪色的红漆，形状像只振翅的鸟。她突然想起开学典礼那天，王科宝就是站在这儿把新生代表发言念得磕磕巴巴，结果被台下的哄笑激得即兴来了段英文诗朗诵。
手指触到冰凉的金属话筒时，她听见后排传来清脆的咔嗒声。转头望去，单芳正举着海鸥相机对着她，闪光灯在镜片后炸出刺目的白光。这个总爱穿玫红连衣裙的女生今天换了条湖蓝百褶裙，裙摆上别着的银色胸针是谭嘉良上周在夜市买的——当时她也在场。
"我叫赵嘉敏。"开口时发现嗓子发紧，她装作调整话筒高度，趁机咽了下口水。礼堂后排的窗户开着，飘进来食堂油炸茄盒的香气，混着不知谁身上的雪花膏味道，"我代表王科宝同学竞选副会长。"
台下响起窸窸窣窣的议论。戴眼镜的程小慧突然站起来挥手，马尾辫上的红绸带晃得像团火苗。赵嘉敏看见她手里举着块硬纸板，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写着"科宝加油"，墨汁还没干透，顺着"宝"字最后一点往下淌。
"上个月英语角活动，王科宝把外教带来的原版《简爱》让给谭嘉良先看。"她伸手把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，这个动作让她想起母亲在村小讲课时的模样，"后来谭嘉良在读书会上说这是他从旧书摊淘来的珍藏——这事图书馆李老师可以作证。"
前排传来压抑的笑声。穿深蓝工装裤的杨时军正用圆珠笔在选票背面画猪头，闻言笔尖戳破了纸面。他邻座的陈西突然举手："我作证！那天王科宝还帮谭嘉良纠正了三个单词发音！"
倪会长咳嗽着站起来，老花镜滑到鼻尖上。岳蓓快步走到台边，高跟鞋敲在地板上像急促的鼓点。赵嘉敏不退反进，双手撑住讲台边缘，细瘦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："说到露天电影，上学期末的《庐山恋》放映会，谭同学确实参与了——他负责收废票根去小卖部换汽水，八毛钱押金条现在还在后勤处挂着呢！"
这下连教师席都有人憋不住笑了。教马列的老吴正端着搪瓷缸喝茶，呛得直拍胸口。赵嘉敏感觉后背已经汗湿，衬衫布料黏在皮肤上，却仍保持着笔挺的站姿。这是跟王科宝学的，他说人绷直了脊梁说谎都会显得真诚。
"他要是在这儿，准会说学生会不是过家家。"她突然放软了语调，目光扫过台下密密麻麻的人头，"上周三食堂包子馅料偷工减料，是王科宝带着我们去后勤处据理力争，这才有了今天的肉馅公示栏。"
靠墙站着的几个食堂阿姨互相捅胳膊肘，系着油污围裙的张婶突然喊了嗓子："宝娃子实在！上回帮俺们修好了和面机，连口水都没喝！"
礼堂里响起零星的掌声，像雨点打在铁皮屋顶上。赵嘉敏看见季松香在第三排拼命拍手，腕上的银镯子叮叮当当响成一片。程小慧不知从哪儿摸出个铁皮饼干盒，哐哐敲着节奏。
"至于副会长该做什么......"她把手伸进裤兜，摸到王科宝昨天塞给她的纸条。汗水已经把铅笔字晕开了，但那个火柴人比着大拇指的涂鸦依然清晰，"他想办校际发明大赛，让机械系的机床不再生锈；想组织各系联队跟隔壁师范打篮球友谊赛——当然，前提是某些人别再故意崴对手的脚。"
这次的笑声明显放肆许多。谭嘉良在座位上拧开汽水瓶，气泡涌出来溅湿了烫得笔挺的裤线。单芳慌忙掏出手帕要擦，被他一把推开。这个动作让赵嘉敏想起上周在图书馆，谭嘉良也是这样推开想要请教问题的低年级学妹。
"最后说个小事。"她突然转身指向墙上的挂钟，"开学至今，这台三五牌挂钟慢了整整七分钟。王科宝上周就写了报告申请更换，但某些人坚持要用班费买新的篮球——"话没说完就被岳蓓夺走了话筒。
倪会长已经走到台边，额头上的汗珠在吊灯下泛着油光。赵嘉敏退后两步，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像在敲鼓。她摸到裤兜里那块硬糖，是早上王科宝翻墙出去给她买的"大白兔"，糖纸已经被体温捂得发软。
投票箱被抬上来时，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。赵嘉敏坐回座位才发现掌心全是月牙形的指甲印，程小慧递来的手帕带着淡淡的樟脑味。季松香凑过来咬耳朵："我刚看见谭嘉良往箱子里塞了好几叠选票！"
计票开始后，礼堂里弥漫着诡异的安静。穿绿军装的保安老张蹲在门口抽烟，烟灰掉在磨得发亮的水泥地上。赵嘉敏数着墙上的裂缝，第三十七条裂缝旁边有人用铅笔写了句"早读不如睡觉"，字迹被蹭得模糊不清。
唱票到第一百张时，谭嘉良突然站起来说要上厕所。单芳跟着往外走，湖蓝裙摆扫翻了邻座的军用水壶。赵嘉敏看见他们消失在侧门外的梧桐树后，谭嘉良的白衬衫下摆沾着块油渍，像是食堂早餐的辣椒油。
"王科宝一票！"计票员突然提高嗓门。赵嘉敏猛地抬头，看见黑板上"王"字后面多了道歪歪扭扭的白线。程小慧掐她胳膊："快看！有人画了小王八！"果然在票数统计栏旁边，不知谁用粉笔画了只四脚朝天的乌龟。
门外的蝉鸣突然大了起来。赵嘉敏摸出那颗大白兔，糖纸剥开的窸窣声让她想起王科宝在英语角拆饼干包装的动静。那时候他总要把包装纸折成纸飞机，说这是"知识空投"。
唱票进行到三分之二时，侧门传来急促的脚步声。老许拎着个脏兮兮的麻袋闯进来，袋口露出半截镀锌水管。倪会长刚要起身，被他一个眼神钉在座位上。赵嘉敏看见麻袋在不停扭动，隐约传出呜咽声。
"继续唱票！"老许的大嗓门震得话筒嗡嗡响。计票员手一抖，选票飘到了陈西头上。这个东北汉子顶着纸片喊："嘿！我这算不算头彩？"
最终统计结果出来时，吊扇正好停转。岳蓓的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，谭嘉良的名字后面跟着二十三道正字，王科宝的则是二十四道半——半笔是陈西抢过粉笔添的。
单芳的尖叫比倪会长的宣布声还早半拍。谭嘉良踹翻了椅子，椅背上的"先进分子"奖章当啷掉在地上。赵嘉敏站起身时腿有些发麻，程小慧搀了她一把，指尖冰凉。
老许解开麻袋的瞬间，腐臭味弥漫开来。蜷缩在里面的是后勤处刘干事，手里还攥着捆扎好的空白选票。王科宝从正门走进来时，阳光给他镀了层金边，军绿挎包带子断了一根，晃晃悠悠地拍打着裤腿。
"抱歉来晚了。"他挠着头，露出招牌式的憨笑，"刚帮电工房修好变压器。"左手还沾着黑色机油，在裤子上蹭出长长一道污痕。
谭嘉良突然冲过来，被老许伸脚绊了个趔趄。单芳的高跟鞋卡在地板缝里，鞋跟"咔吧"折断。赵嘉敏看着这个总爱把自己打扮成孔雀的女生狼狈的模样，突然想起王科宝说过的话："虚荣就像刷在木头上的金粉，下雨天就现原形。"
倪会长宣布最终结果时，窗外飘来桂花香。王科宝在掌声中走向讲台，经过赵嘉敏身边时，往她手心塞了颗新的大白兔。糖纸上的兔子耳朵支棱着，像在比胜利的手势。
"接下来......"王科宝从裤兜掏出卷皱巴巴的图纸，"咱们聊聊发明大赛的筹备？"他展开的蓝图上画着改良版开水房计时器，齿轮间夹着片风干的桂花花瓣。
谭嘉良离开时把门摔得震天响，震落了墙上的值日表。赵嘉敏弯腰去捡，看见明天值日生那栏赫然写着王科宝的名字。阳光斜斜地照进来，把三个字的影子拉得很长，长得像是能延伸到更远的未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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