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九十章：你看着办吧（二）

王科宝被郑永强直勾勾的眼神盯得浑身发毛，手指不自觉地抠着桌角："别人的私信，你随便给我看不太好吧？"

郑永强嘴角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："人都没了，留着这些字纸有什么用。"他布满老茧的手在裤缝上蹭了蹭，袖口露出的半截手腕瘦得能看见青筋。

"你说什么？"王科宝猛地站起来，椅子腿在地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。窗外的知了突然哑了嗓子，宿舍里只剩下吊扇嘎吱嘎吱的转动声。

"去年暑假，我在食堂后厨刷盘子时认识了她。"郑永强突然蹲下来，后背抵着铁架床的栏杆，"那天她蹲在泔水桶旁边吐，我递了碗凉白开。后来才知道是谭嘉良那畜生......"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动，像是吞了块烧红的炭。

王科宝看见他裤兜里露出半截发黄的信封，上面用蓝黑墨水写着"郑永强亲启"。钢笔字娟秀得像是绣上去的，最后一笔的捺脚微微发颤。

"这封信......"郑永强突然掏出信封拍在桌上，震得搪瓷缸里的牙刷跳起来，"她说要重新开始，结果转头就喝了农药！"他布满血丝的眼珠子往外凸着，活像条缺氧的鱼。

王科宝的手指刚碰到信纸就缩了回来。八月的热风裹着汗酸味从窗外扑进来，他忽然觉得后背发凉。信纸边角卷着毛边，显然被人反复摩挲过。

"七月初三收到信，我连夜翻墙去镇上打电话。"郑永强突然抓起搪瓷缸猛灌凉水，喉结剧烈滚动，"接电话的是她堂弟，说人已经埋在后山了。"水珠顺着下巴滴在信纸上，洇开一朵深色的花。

王科宝的视线落在第三页信纸上。钢笔水晕开的字迹里藏着几处皱褶，像是被泪水打湿过。"那天学生会活动结束，他说要帮我整理材料......"这句话的"帮"字写得格外用力，纸面都戳破了。

"你知道最可笑的是什么？"郑永强突然神经质地笑起来，露出沾着茶渍的门牙，"那个外校女生是我找来的！我在洗衣房听见他跟人吹牛，说早晚要搞大中文系那个小辣椒的肚子......"

窗外的蝉鸣突然炸响。王科宝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，信纸上的字迹在他眼前扭曲成密密麻麻的蚂蚁。他想起前天在保卫科，谭嘉良翘着二郎腿说"男女朋友闹别扭"时的混账样。

"这信你留着。"郑永强猛地站起来，帆布鞋在地砖上蹭出黑印，"上次往你宿舍门口泼油的事......谭嘉良给了我一块钱。"他从裤兜里掏出个银币拍在桌上，1981年的长城币在阳光下发亮。

王科宝盯着硬币边缘的反光，突然想起开学那天谭嘉良在迎新处发水果糖的模样。那人当时穿着雪白的的确良衬衫，纽扣一直扣到喉结底下。

走廊上突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，陈西标志性的大嗓门由远及近："老班你是没看见，谭孙子脸都绿了......"郑永强像受惊的野猫似的窜到门边，临走前回头说了句："你跟我不一样，能治得了他。"

王科宝把信纸按原样折好时，发现背面用铅笔写着串数字——0734开头的电话号码，区号是衡阳的。信纸夹层里还掉出张黑白照片，扎麻花辫的姑娘站在油菜花田里笑，照片右下角印着"霞光照相馆"的钢印。

"卧槽！"陈西撞开门就扑过来勾他脖子，"副会长说不干就不干？起码得请哥几个撮顿好的！"他军绿色挎包里露出半截搪瓷饭盆，咣当咣当响得像破锣。

杨时军端着掉漆的搪瓷缸凑到电扇底下，汗珠子顺着板寸头往下滚："要我说就该去小炒部，让老班放放血。"他说话时喉结上的痦子跟着上下滑动，像只不安分的甲壳虫。

文元义蹲在门后系鞋带，忽然抬头说："要不去东八舍叫上赵嘉敏她们？今天多亏那几个姑娘镇场子。"他手腕上戴着的电子表滴滴响了两声，蓝屏上显示着13：47。

王科宝把照片夹进《模拟电路》课本里，起身时踢翻了床底的塑料盆："走着，今天红烧肉管够。"他军挎包里装着刚领的二等奖学金，用牛皮纸信封裹得方正正。

路过开水房时撞见单芳抱着暖壶往女生楼跑，蓝底白花的连衣裙被汗贴在背上。看见他们几个，这姑娘突然来了个急刹车，暖壶塞子蹦出来滚到王科宝脚边。

"找...找嘉敏是吧？"单芳捋了捋汗湿的刘海，"我帮你们叫去。"她弯腰捡暖壶塞时，连衣裙领口露出截红绳，底下坠着个金灿灿的生肖牌。

等单芳扭着腰上楼，陈西捅了捅杨时军："太阳打西边出来了？上回咱来送书，这娘们可是隔着铁门骂了十分钟。"他学着单芳掐尖的嗓子："女生楼重地，闲杂人等不得入内~"

赵嘉敏她们下楼时，王科宝正盯着布告栏上的处分通知。谭嘉良的名字用毛笔写着，墨迹还没干透。季松香脆生生的嗓音飘过来："王班长真要请客？那我可要点糖醋里脊。"

程小慧踮脚往人群里张望："四妹呢？说好要给我们当保镖的。"话音刚落，常四妹呼哧带喘地从食堂方向跑来，解放鞋底粘着片烂菜叶，手里还攥着把食堂顺来的铁勺。

八个人浩浩荡荡杀向食堂二楼，不锈钢餐盘在取菜窗口撞得叮当响。王科宝掏饭票时带出张泛黄的纸片，赵嘉敏眼尖瞥见"病危通知"四个字，刚要开口就被糖醋鱼的香味堵了回去。

单芳趴在宿舍阳台上啃冷馒头，看着楼下那帮人笑闹着穿过林荫道。赵嘉敏的浅蓝连衣裙被风吹得鼓起来，像只振翅的蝴蝶。她突然把馒头砸向爬满爬山虎的墙壁，惊飞了正在啄食的麻雀。

"装什么清高。"单芳盯着指甲缝里的馒头屑，"上学期还跟我借卫生巾，这会儿倒攀上高枝了。"她腕子上的镀金手链硌得生疼，那是谭嘉良送的情人节礼物。

王科宝这桌已经堆了七八个空盘子。常四妹正跟第四碗米饭较劲，程小慧突然说："你们听说没？郑永强上午把谭嘉良捅了。"季松香吓得筷子掉在桌上，酱汁溅到赵嘉敏裙摆上。

"在实验楼后头的车棚。"常四妹闷声接话，"我打饭时看见保卫科的人往那跑。"他军绿色裤腿上还沾着车棚边的青苔。

杨时军夹菜的手停在半空："不能吧？就郑永强那豆芽菜身板......"文元义突然压低声音："我老乡在保卫科帮忙，说捅人的钢笔是谭嘉良自己送的。"

王科宝舀了勺紫菜蛋花汤，漂浮的蛋花让他想起辛晓燕照片上的油菜花。食堂吊扇在头顶嗡嗡转着，把程小慧的惊呼切得支离破碎："你们看窗外！"

两个戴红袖章的人正押着谭嘉良穿过操场。那人白衬衫上沾着大片污渍，手腕上的上海表不见了。赵嘉敏突然说："他鞋带散了。"声音轻得像片羽毛。

单芳的暖壶就是在这一刻炸的。滚烫的开水溅到脚背上，她却感觉不到疼。阳台上的爬山虎被撕掉大片叶子，露出后面歪歪扭扭刻的"谭单"。

王科宝结账时，收银阿姨从账本里抽出封信："中午有个戴眼镜的小伙子让转交的。"信封上爬满蚯蚓似的字迹，邮戳是半个月前的衡阳。

回宿舍拆开信，掉出张泛黄的车票。衡阳到广州的硬座，4车厢17号。票根背面用圆珠笔写着："她说要穿着那件红毛衣来报到。"王科宝突然想起照片上的油菜花田，应该快谢了吧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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