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4章：没有汉化（二）

食堂的吊扇咯吱咯吱转着，铝皮饭盒在长条桌上摞成小山。王科宝刚咽下最后一口米饭，油汪汪的饭粒粘在搪瓷碗底，在日光灯下泛着腻光。他伸长脖子往入口处张望，军绿挎包的带子勒得肩膀生疼。张松正捧着饭盒狼吞虎咽，油点子溅到劳动布裤腿上，洇开朵朵暗花。

"真不等人了？"王科宝用筷子敲敲碗沿。张松头也不抬："女生换衣服磨蹭着呢，咱们吃完正好。"话音未落，远处传来铁皮门咣当的声响，赵嘉敏小跑着进来，米色针织衫的衣角在腰际翻飞。

"怎么才来？"王科宝刚要起身，赵嘉敏已经气喘吁吁坐下。她马尾辫散了几缕发丝，鼻尖蒙着层细汗："碰上个难缠的客户，英语说得含混不清......"说着掏出手帕擦汗，蓝格子棉布上沾着上午搬运展品蹭的机油。

张松突然噗嗤笑出声："就你这水平还当翻译？"他军装袖口蹭着油渍，帆布鞋底在地面蹭出黑印。赵嘉敏瞪他一眼，耳尖泛起薄红。王科宝抄起汽水瓶往桌沿一磕，"嗤"地喷出白沫："喝你的吧！"冰凉的汽水顺着喉咙滑下，激得张松直缩脖子。

"说是樱花国来的，说话像含了颗橄榄。"赵嘉敏指尖绕着汽水瓶口的锡箔纸，"我听得太阳穴直跳，最后还是展台工作人员接手的。"她垂眸盯着桌面的木纹，塑料凉鞋在水泥地上蹭出细响。窗外的蝉鸣突然刺耳起来，混着远处展馆的广播声往耳朵里钻。

王科宝摸出裤兜里的薄荷糖，玻璃纸窸窣作响："要我说，就该让那些老外先考普通话等级。"糖块在舌尖化开清凉，他看见赵嘉敏眼底映着日光灯的银芒。张松突然拍桌子："你们听说没？北区展台来了个意大利佬，说话跟机关枪似的！"

正说着，穿深蓝制服的工作人员晃着钥匙串过来："餐票收好，两点钟A3展台集合。"赵嘉敏慌忙起身，帆布包带勾住椅背，哗啦啦带倒摞着的饭盒。铝皮碰撞声惊飞了落在窗台的麻雀，扑棱棱撞在铁丝网上。

穿过玻璃幕墙连廊时，热浪裹着机油味扑面而来。王科宝眯眼适应着强光，看见赵嘉敏小跑着往无线电展台去。她的白球鞋在抛光地砖上打滑，差点撞到推着铁皮车的工人。那车上摞着成箱的电路板，用麻绳草草捆着，随着颠簸发出哗啦声响。

"王同学！"赵嘉敏突然回头喊他，马尾辫扫过脖颈，"帮个忙！"展台前站着个穿灰西装的矮个子，正用放大镜研究电路板。王科宝瞥见他袖扣的反光，认出是樱花国商人常戴的珍珠母贝。

"这位是森谷先生。"赵嘉敏递来求助的眼神。王科宝会意上前，人造革鞋底在地面蹭出吱呀声。森谷壮介的英语带着古怪腔调，像生锈的齿轮互相摩擦："这个......阻抗匹配......"他手指在电路板纹路上游走，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。

王科宝俯身细看，熟悉的焊点让他想起宿舍床头那台拆了装、装了拆的收音机。他顺手抄起展台上的万用表，红黑表笔在测试点轻轻一搭："您看，这个三极管的β值明显偏高......"表盘指针猛地跳动，在阳光下拉出细长影子。

森谷壮介镜片后的眼睛亮起来，从公文包掏出镀金名片。王科宝接过时闻到淡淡的沉香味，混着电路板特有的松香气。名片上烫金的"爱群大厦"字样让他愣怔——去年跟父亲来羊城，还见过那座灰扑扑的老楼，墙皮剥落得像长了癣。

"王先生不像普通学生。"森谷壮介突然改用中文，虽然生硬却字正腔圆。王科宝心头一跳，瞥见赵嘉敏在展柜后冲他眨眼。她正整理宣传册，铜版纸在指尖翻飞，折射出细碎光斑。

谈话间，王科宝摸清了对方来意。原来这樱花国商人想找打印机代理商，可当下汉字系统尚不完善，那些精密的24针打印头在岭南潮湿空气里怕是要生锈。他说到"字库内存"时，手指在虚空划了个方框，仿佛真能框住那些横竖撇捺。

日头西斜时，森谷壮介终于告辞。王科宝望着他消失在玻璃幕墙后的背影，突然想起什么，转身却撞见赵嘉敏托腮坐在工具箱上。她膝头摊着本《电子元件手册》，铅笔在耳后别成个发簪。

"你怎知我懂这些？"王科宝指指拆得七零八落的示波器。赵嘉敏狡黠一笑，颊边酒窝盛着暖黄灯光："上回见你修收音机，改电容像绣花。"她指尖划过万用表旋钮，塑料外壳上还留着上午蹭的蓝墨水。

展馆广播突然响起闭展通知，粤语女声在穹顶下回荡。张松不知从哪冒出来，军装前襟沾着咖啡渍："可算完事了！"他拎着破帆布包，带子用细铁丝缠着，随着走动晃荡如钟摆。

三人往休息室走时，撞见罗锦绣正跟工作人员理论。她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，露出截晒黑的小臂："说好五箱宣传册，怎么少了两箱？"地上散落的铜版纸映着夕阳，像铺了层金箔。王科宝弯腰帮忙整理，油墨未干蹭花了指尖。

回程公交挤得像沙丁鱼罐头。赵嘉敏被挤到窗边，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晕开白雾。王科宝用胳膊撑出点空隙，看见她发丝间粘着片金箔纸，大概是展台装饰物的碎片。张松在前排学鹅叫，惹得售票员直翻白眼。

路过珠江时，晚风捎来咸腥水汽。罗锦绣突然指着窗外："看！水上人家在收网！"满车人跟着转头，车身猛地晃了晃。王科宝踉跄着扶住赵嘉敏的肩，触到她棉质衬衫下凸起的肩胛骨，像蝴蝶收敛的翅膀。

晚饭是在校门口大排档解决的。塑料棚下吊着昏黄灯泡，成群飞蛾撞得灯罩叮咚响。张松嚷嚷着要加菜，油手在军裤上蹭得发亮。赵嘉敏小口嘬着甘蔗汁，玻璃杯沿印着淡红唇印。王科宝说起森谷的打印机计划时，她突然插话："要是能结合汉字字库......"

话没说完就被炒菜的爆油声打断。火光窜起半人高，照亮老板满是油汗的脸。王科宝望着铁锅里翻腾的牛河，忽然想起父亲工具箱里那枚生锈的顶针——八十年代的技术革新，不正像这灶火般炽烈又脆弱？

回宿舍路上，桂花香混着机油味往鼻子里钻。杨时军蹲在楼门口修自行车，扳手敲得叮当响。常四妹拎着暖瓶经过，解放鞋踩碎满地月光。王科宝摸出裤兜里的名片，爱群大厦的铅字在指尖留下凹凸触感。

洗漱时，张松突然从水房探头："你说那樱花国佬靠谱吗？"王科宝吐掉嘴里的牙膏沫："他虎口有块疤，像是被铣床伤的。"镜子里，他看见自己下巴冒出青茬，才惊觉这个身体才十九岁。

熄灯后，月光从铁架床缝隙漏进来。王科宝枕着森谷的名片辗转反侧，听见下铺陈西在磨牙，杨时军的鼾声像台老拖拉机。远处工地传来打桩声，闷雷似的震着耳膜。他忽然想起赵嘉敏整理宣传册时，马尾辫扫过电路板的模样——那些精密的走线，何尝不是另一种建筑？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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