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6章：难得有人请客（二）
食堂的吊扇咯吱咯吱转着，罗锦绣"啪"地把搪瓷缸墩在桌上，震得里头的凉茶晃出圈涟漪："带谁都不能带那个呆子！"她甩着两条麻花辫，圆眼睛瞪得活像要吃了张松。窗外的蝉鸣突然停了，阳光穿过油乎乎的玻璃窗，在张松鼻尖上投下块光斑。
张松梗着脖子伸手："那你把凉茶还我！"他军装领口沾着片菜叶，袖口磨得起了毛边。罗锦绣抄起搪瓷缸护在胸前："这是组委会发的慰问品，写着您张大少爷的名儿了？"她故意把搪瓷缸转了个面，露出底部"广交会纪念"的红漆字。
王科宝舀了勺冬瓜汤，热气糊了眼镜片。他摘下眼镜哈了口气，转头问赵嘉敏："落下的课怎么补？"赵嘉敏正用筷子尖挑着米饭粒，闻言抬头，发梢扫过摊开的《建筑结构》笔记："四点收工，五点到校先吃饭，晚自习看教材，红笔画圈圈的地方第二天问老师。"她说话时睫毛颤了颤，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。
"要我说——"张松突然插嘴，油乎乎的筷子差点戳到罗锦绣脸上，"统共就半个月，能落下多少？"他袖口蹭到汤碗，蓝布上洇开片油渍。罗锦绣"啪"地打掉他的筷子："说得轻巧！到时候补课补得你哭爹喊娘！"铁皮饭盒被拍得跳起来，惊飞了落在窗台的麻雀。
赵嘉敏用钢笔帽戳了戳王科宝的笔记本："这位仁兄大二课本都啃完了。"王科宝忙摆手："没呢没呢，刚摸到大一下学期的边......"话音未落，张松的搪瓷勺"当啷"掉进汤碗："卧槽老王！你这学期的课都学完了？"
"还剩几个实验。"王科宝掏出手帕擦镜片，蓝格子棉布上沾着上午修收音机蹭的松香。张松哀嚎着抓乱头发："人比人气死人啊！"他军帽歪到后脑勺，露出被汗水打湿的发际线。窗外飘来桂花香，混着食堂后厨飘来的炒辣椒味。
王科宝摩挲着搪瓷碗沿的豁口，想起上午雷伊的话。那个金发碧眼的工程师拍着他肩膀说"小伙子有潜力"，可眼神分明在说"嘴上没毛办事不牢"。阳光斜斜照进来，在桌面投下道金线，把他的学生证照得发亮。
"留学打算去哪儿？"张松突然发问。王科宝回过神："麻省理工。"话一出口，赵嘉敏"啊"地轻呼："我也想考那儿！"她耳尖泛红，钢笔在指尖转了个圈。王科宝伸手碰了碰她手背："同道中人啊！"触感像过了道静电。
"耍流氓呢！"罗锦绣拍桌子，搪瓷缸里的凉茶泼出大半。张松笑得直拍大腿："我们老王还用耍？多少姑娘排着队......"话音未落，后排突然响起收拾碗筷的叮当声。几个戴红袖章的学生干部站起身，胸前的校徽在夕阳下闪着光。
王科宝看了眼腕表，上海牌表盘蒙着层薄雾："四点了。"人群呼啦啦往外涌，塑料凉鞋踩在水泥地上噼啪响。罗锦绣拽着赵嘉敏的帆布包带："咱们坐三路车回！"赵嘉敏回头望了眼，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，叠在王科宝的影子上。
公交站台挤得像沙丁鱼罐头。张松扒着车门喊："挤一挤！再挤挤！"汗味儿混着机油味直往鼻子里钻。王科宝护着赵嘉敏的书包，人造革表面被晒得发烫。售票员扯着嗓子喊"往里走"，破锣嗓子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。
到校时天边还剩抹晚霞。王科宝摸出饭票数了数，蓝印油蹭花了指尖。赵嘉敏宿舍的姑娘们叽叽喳喳围过来，单芳缩在最后头，黑眼圈重得像画了烟熏妆。她蓝布衫洗得发白，袖口磨出了毛边。
"哟，这不是单大委员嘛！"陈西阴阳怪气地喊。杨时军捅他腰眼："少说两句。"常四妹蹲在台阶上修自行车，扳手敲得叮当响："今儿这顿得宰老王个狠的！"他解放鞋头开了胶，用细铁丝胡乱缠着。
打饭窗口排起长龙。单芳蹭到赵嘉敏身边："今天的排骨看着不错。"声音虚得像飘在风里。程小慧往旁边挪了半步，搪瓷碗碰出清脆的响。赵嘉敏舀了勺白菜炖粉条："是啊，挺新鲜的。"热气糊了眼镜片，她摘下眼镜擦拭，露出眼尾颗小痣。
王科宝端着饭盒过来时，正撞见单芳往赵嘉敏碗里夹肉片。"我自己来。"赵嘉敏挡开她的筷子，油点子溅到《建筑结构》笔记上。单芳讪讪缩回手，指甲缝里还沾着墨渍。
"某些人脸皮比城墙拐角还厚。"罗锦绣故意提高嗓门。张松接茬："要不怎么混进学生会呢？"食堂突然安静下来，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射向这桌。单芳的筷子"啪嗒"掉在桌上，溅起的汤水弄脏了程小慧的白球鞋。
王科宝敲敲饭盆："吃饭吃饭。"他夹了块红烧肉给赵嘉敏，酱汁在米饭上洇开朵油花。常四妹突然举着饭盆挤进来："老王再来勺肉！"他劳动布裤腿上沾着车链条的黑油，蹭得长条凳黑一道灰一道。
晚风从窗户缝钻进来，带着初秋的凉意。赵嘉敏拢了拢米色开衫，金属纽扣碰在搪瓷碗上叮叮响。王科宝看见她小拇指沾了块墨渍，忽然想起上回帮她搬书时，那摞《建筑力学》封面上也印着类似的蓝墨水痕。
"听说樱花国的工程师又来了？"常四妹啃着骨头含糊问。王科宝点头："上午见了面，聊汉卡的事。"他说着摸出块薄荷糖，塑料纸窸窣响。赵嘉敏眼睛亮起来："是那个能让电脑显示汉字的？"
"对，像给电脑配翻译。"王科宝比划着，"现在都是英文系统。"他食指在桌面画了个方块，"要是能做出中文界面......"油渍在夕阳下泛着彩光。单芳突然插话："我表哥在计算机所......"话没说完就被陈西的嗤笑打断。
杨时军踹了下陈西的凳子："吃还堵不住嘴！"铁皮饭盆晃了晃，菜汤洒在斑驳的水泥地上。张松趁机把最后块排骨夹走，油手在军裤上蹭了蹭。罗锦绣气得拿筷子敲他手背："饿死鬼投胎啊！"
暮色渐浓，食堂亮起昏黄的灯。王科宝望着玻璃窗外渐次亮起的路灯，忽然说："等赚了钱，请你们吃西餐。"常四妹哈哈大笑："我要吃那个带血丝的牛排！"他缺了门牙的黑洞在灯光下格外显眼。
赵嘉敏收拾饭盒时，单芳突然拽住她衣角："能借你笔记抄抄吗？"帆布包带勒得她手指发白。赵嘉敏抽回衣角："找学习委员吧。"单芳的嘴唇抖了抖，低头时眼泪砸在搪瓷碗里，溅起小小的水花。
回宿舍的路上，桂花香更浓了。王科宝摸到裤兜里的薄荷糖已经化了，糖纸黏在指尖。张松在前头学鹅叫，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。杨时军突然说："单芳她爸上月工伤住院了。"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。
赵嘉敏脚步顿了顿。路灯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，细长得像株竹子。王科宝听见她轻轻叹气，混着秋虫的唧唧声。常四妹的扳手还在叮当响，像是给这夜色打着拍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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