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九十九章：划时代的杰作

王科宝踩着满地梧桐叶往宿舍楼走，树影里漏下的月光把水泥地照得斑斑驳驳。东2楼值班室的铁皮门咣当响了一声，陈宿管顶着鸡窝头探出半个身子，睡衣领子歪在锁骨上："小兔崽子等等！"他踢踏着旧拖鞋折回屋里，铁皮柜子拉开的刺啦声惊醒了窗台上的狸花猫。

"徐大脑袋晌午送来的。"陈宿管把一摞信拍在王科宝胸口，油墨味混着樟脑丸的味道直往鼻子里钻。最上头那封贴着师范大学的邮票，边角被雨水洇成了波浪形。王科宝摸到信封背面凸起的钢笔字印子，知道是李明那小子终于来信了。

三楼的走廊灯接触不良，忽明忽暗地照着墙上的粉笔画。王科宝拿钥匙捅锁眼时，隔壁宿舍飘来股红烧牛肉面的香味。屋里空荡荡的，张松的搪瓷脸盆倒扣在床底，盆底印着的红双喜掉了半边漆。他盘腿坐在上铺，就着窗外的路灯拆开最鼓囊的那封信。

"啪嗒"一声，张泛黄的信纸打着旋儿掉在枕头上。王科宝捡起来对着光看，红印泥拓的小手掌纹路清晰，旁边用蓝墨水写着："小宝十月初三晌午落地，科宝当舅舅了。"大姐的字还是那样周正，最后一捺总喜欢往上挑。他摸到信纸背面凸起的针脚，是二妹把作业本裁了当信纸。

"哥，我是叶子。"信纸边角画着歪歪扭扭的小花，"霜霜说小宝哭起来像咱家老母猪下崽。娘把爹留下的长命锁熔了打新镯子，大姐不让，说要等你回来起名字......"王科宝喉咙发紧，想起离家前夜大姐往他包袱里塞的煮鸡蛋，蛋白上还粘着鸡窝里的稻草屑。

楼道里突然炸开嬉闹声，陈西的破锣嗓子盖过了所有人："抢澡堂子喽！"铁皮脸盆哐啷啷砸在水泥地上。王科宝把信纸塞进铁皮饼干盒，盒盖上印着"上海大白兔"的字样已经褪成了粉红色。下铺杨时军的搪瓷缸倒扣着，缸底结着深褐色的茶垢。

水房里蒸汽腾腾，十几个光膀子的男生在隔间里窜来窜去。陈西顶着满脑袋肥皂泡扒着门框喊："班长快来！这位置暖和！"他脚底一滑差点栽进积水里，塑料拖鞋啪地拍在墙上。王科宝把毛巾搭在锈迹斑斑的水管上，冰凉的水柱激得他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。

"日他仙人板板！"隔壁隔间传来川普骂声，"哪个龟儿把老子热水瓶顺走了？"常四妹蹲在墙角兑温水，劳动布裤腿卷到膝盖，小腿肚上还粘着稻田里的泥点子。有人哼着跑调的《年轻的朋友来相会》，混着泼水声在瓷砖墙上撞出回响。

王科宝擦着头发回宿舍时，窗台上的半导体正在播《新闻联播》。张松四仰八叉地躺在下铺啃地瓜干，碎渣掉了一枕头。杨时军就着台灯补袜子，针尖在灯泡下泛着银光。"班长，"陈西从被窝里探出头，下巴上还挂着水珠，"明儿真带我们去那个啥交易会？"

天还没大亮，食堂后门的梧桐树下已经蹲了一排人。赵嘉敏把帆布包抱在胸前，人造革书包带在晨雾里泛着水光。常四妹不停跺脚驱寒，解放鞋底蹭着水泥地发出沙沙声。22路公交进站时卷起满地落叶，售票员探出身子喊："后门上！前门下！"

杨时军攥着车票的手心全是汗，票根上的油墨蹭花了也不管。陈西扒着车窗数路过的三轮车，后斗里堆成小山的白菜帮子滴着水。王科宝给常四妹让座时，瞥见赵嘉敏的麻花辫梢沾了片枯叶，随着车身晃动轻轻扫过他的袖口。

交易会大门外的石阶上坐满了等活计的汉子，补丁摞补丁的褂子袖口都磨出了毛边。陈丽裹着藏青色呢子大衣从侧门出来，胸前的"广交会工作证"晃得人眼花。"学生仔跟我来。"她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哒哒响，杨时军盯着自己露脚趾的布鞋，把纱布手套往袖子里缩了缩。

仓库里的霉味混着柴油味直冲脑门。常四妹踮脚够货架顶层的纸箱，劳动布裤腰露出一截红线裤。陈西和杨时军合力抬铁皮桶，桶底蹭着水泥地发出刺耳的吱嘎声。"轻点！里头是精密仪器！"穿中山装的管理员急得直拍大腿，搪瓷缸里的茶水泼湿了前襟。

晌午吃饭时，王科宝蹲在卸货区啃凉馒头。赵嘉敏从挎包里摸出个铝饭盒，掀开盖子还冒着热气："萝卜炖排骨，食堂张师傅偷偷留的。"油花在白菜叶上凝成琥珀色的珠子。常四妹凑过来嗅了嗅，肚子咕噜响得震天动地。

"那边！"陈西突然扔了馒头，指着仓库拐角喊："穿灰夹克那人在顺东西！"杨时军抄起扫把就追，布鞋底在油渍上打了个滑。穿中山装的管理员举着大喇叭冲过来，塑料喇叭口裂了道缝，喊声带着破锣似的杂音。

闹腾到日头西斜，陈丽来结工钱时多给了五毛钱："学生仔手脚麻利。"她把钞票拍在杨时军掌心，指甲油剥落得像掉漆的朱门。常四妹蹲在台阶上数钱，沾着机油的手指头把纸币捻得哗哗响。陈西用三毛钱买了包大前门，烟盒上印着的天安门城楼掉了一半金粉。

回程的公交挤得像沙丁鱼罐头。赵嘉敏抓着吊环摇摇晃晃，帆布包蹭脏了旁边胖女人的的确良外套。王科宝被人流挤到角落，鼻尖差点撞上她后颈的碎发。常四妹在人群里护着新买的塑料发卡，透明卡子上粘着片亮晶晶的糖纸。

路灯亮起时，宿舍楼飘出葱油饼的香味。王科宝摸黑爬上三楼，裤兜里陈丽塞的进口水果糖硌得大腿生疼。张松正趴在床上写信，台灯光晕里飘着细碎的橡皮屑："亲爱的顾同学，今天我们班长在交易会......"窗台上的搪瓷缸里泡着隔夜茶，茶叶梗在杯底堆成小山。

水房里哗哗的水声混着走调的歌声，不知谁在哼《乡恋》。王科宝把水果糖分给常四妹时，糖纸上的外文字母在月光下泛着银光。杨时军蹲在走廊尽头补鞋，锥子扎透胶底时带起一蓬细小的灰尘。陈西举着新买的蛤蟆镜在窗玻璃前摆造型，镜片上倒映着远处工地的塔吊灯光。

熄灯号吹响时，王科宝摸出大姐的信又读了一遍。二妹在信纸背面画的向日葵歪歪扭扭，花盘上停着只缺了翅膀的蜜蜂。他把小宝的手印拓纸夹进《无线电》杂志里，封面上印着的卫星图已经褪成了浅蓝色。张松的鼾声响起时，月光正好移到了铁皮饼干盒上，"上海大白兔"的轮廓在黑暗里泛着模糊的白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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