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0章：划时代的杰作（二）
展馆顶棚的吊扇转得吱呀响，王科宝坐在塑料椅上扯了扯汗湿的衣领。空气里飘着机油和汗酸混合的味道，隔壁展台两个穿的确良衬衫的姑娘正在清点宣传册，纸页翻动声混着远处叉车的嘟嘟声。赵嘉敏忽然碰了碰他手肘："知道十三行吗？"
"就听说是以前做买卖的地方？"王科宝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，军用水壶在椅子底下滚了半圈。赵嘉敏从帆布包里掏出块蓝格子手帕，慢条斯理地擦着钢笔尖："嘉庆年间，十三行就在西关那块儿，七十二家商号把着全大清的洋货买卖。那年月装茶叶的樟木箱要包三层油纸，运到英吉利能翻二十倍价。"
她说话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，钢笔帽上的银链子晃得人眼花。两个穿劳动布裤子的工人扛着木箱经过，箱角铁皮蹭过水泥地发出刺耳声响。王科宝突然想起上个月在老潘茶庄，那个驼背老头摸着紫砂壶说："这茶园原是金家产业..."
"后来一把火烧了三天三夜。"赵嘉敏把钢笔插回前襟口袋，人造革挎包的搭扣啪嗒响了一声，"听我爷爷说，火是从荷兰馆烧起来的，整条街的洋油桶炸得像过年放炮仗。"她突然笑出声，露出颗尖尖的虎牙，"我太爷爷抱着账本往珠江里跳，结果被巡夜的捞起来，账本早泡成了浆糊。"
王科宝听得入神，手肘碰翻了水壶。凉水在水泥地上洇出深色痕迹，引来几只绿头苍蝇。赵嘉敏从帆布包掏出个铝饭盒，掰了半块桃酥递过来："去年清明扫墓，我在祠堂见过十三行的地契，盖着粤海关的红戳呢。"
远处突然传来生硬的中文喊声："王同志！"穿米色西装的詹姆斯挥着订单簿挤过人群，卷发上沾着片彩纸屑。他身后跟着个金发女人，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咔咔响。王科宝慌忙起身，军装下摆蹭到椅背上的铁锈。
"我们要看电风扇！"詹姆斯的中文带着古怪的尾音，手指在订单簿上敲出鼓点。赵嘉敏已经起身理好裙摆，人造革挎包斜挂在腰间晃悠。穿过摆满搪瓷脸盆的过道时，王科宝闻见股新刷油漆的味道。
第三无线电厂的展台前围了四五拨人，落地扇的叶片转出残影。穿深蓝工装的销售科长正在演示定时功能，手腕上的上海表链叮当响。詹姆斯凑近台扇闻了闻，突然打了个响亮的喷嚏。
"这是最新款鸿运扇。"赵嘉敏用英语解说，手指拂过镀铬网罩，"三档风速调节，电机保用五年。"穿碎花裙的翻译姑娘端着茶盘过来，搪瓷杯里漂着几根茶叶梗。王科宝瞥见展台角落堆着摞电饭锅，锅胆上还贴着"出口专用"的标签。
詹姆斯突然蹲下研究扇叶螺丝，鼻尖几乎贴上转动的叶片。他带来的技术员掏出游标卡尺测量网罩间隙，金属尺面在日光灯下反着冷光。金发女人凑近赵嘉敏耳语，香水味混着汗味在空气里发酵。
"他们要定制电压和插头。"王科宝翻译时感觉嗓子眼冒烟。销售科长掏出手帕擦汗，帕角绣着朵褪色的牡丹。穿中山装的副厂长匆匆赶来，腋下夹着本卷边的价目表。
洽谈区的塑料布蒙着层灰，詹姆斯从公文包掏出计算器按得噼啪响。赵嘉敏在合同上标注技术参数，钢笔尖在纸上沙沙滑动。王科宝盯着副厂长手里的保温杯，杯身印着"先进工作者"的红字，杯盖缝隙冒着热气。
"每台便宜两美金我们就签！"詹姆斯突然提高嗓门，震得头顶日光灯管微微颤动。副厂长扶了扶塑料框眼镜，镜腿缠着白胶布。穿白衬衫的会计姑娘捧着算盘过来，木珠子碰撞声清脆得像雨打芭蕉。
窗外的蝉鸣忽然大了起来。王科宝拧开崂山矿泉水灌了大半瓶，冰凉的水顺着喉管滑下，喉结上的汗珠滚进衣领。赵嘉敏的钢笔没水了，正捏着墨水管往笔尖挤，蓝墨水在指尖洇开朵小花。
签完合同已近正午，展馆广播开始放《*******》。詹姆斯握手的力道大得吓人，王科宝感觉指节都要被捏碎。金发女人往赵嘉敏手里塞了颗水果糖，玻璃糖纸在阳光下泛着七彩光晕。
穿过摆满丝绸围巾的展区时，王科宝突然刹住脚步。靠墙的展台上摆着台黑匣子，液晶屏泛着诡异的绿光。穿格子衬衫的老外正在敲键盘，手指在按键上跳华尔兹。赵嘉敏凑近看屏幕上的代码，马尾辫梢扫过王科宝手背。
"Grid1101？"王科宝脱口而出。老外猛地抬头，灰蓝眼睛瞪得溜圆："你认得它？"他德语口音的英语混着键盘的咔嗒声，"这是刚研发的便携机，能在太空站用！"
王科宝感觉后颈汗毛都竖了起来。前世在科技杂志上看过的古董，此刻竟在眼前嗡鸣。他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微微发抖，塑料按键的触感像在摸冰冻的鹅卵石。赵嘉敏好奇地戳了戳外壳："比咱们机房那些铁疙瘩轻多了。"
鲁迪——老外自我介绍叫这个名字——突然拽过电源线演示开机。屏幕亮起的瞬间，展馆顶灯突然暗了暗，引得隔壁展台的人纷纷张望。王科宝在众人注视下输入串指令，绿色光标在屏幕上跳起踢踏舞。
"你会编程？"鲁迪的络腮胡都在颤动。王科宝敲下回车键，同心圆图案在屏幕上炸开时，听见身后有人倒抽冷气。穿中山装的沈干事不知从哪冒出来，端着海鸥相机连按快门。
赵嘉敏趁乱摸了下机身，金属外壳凉得她缩回手指："这得多少钱啊？"鲁迪比了个八的手势，见姑娘们没反应，又用中文喊："八千！美元！"正在喝水的销售科长突然呛住，搪瓷缸里的茶叶泼湿了价目表。
王科宝摸着键盘边缘的散热孔，想起前世攒了半年工资买的笔记本电脑。鲁迪从帆布包里掏出个牛皮本写地址，纸页间滑落张泛黄的照片，是个戴圆框眼镜的男人站在登月舱前。
"来慕尼黑找我！"鲁迪把纸条塞进王科宝军装口袋。穿劳动布裤子的工人们开始收展品，木箱碰撞声像在打快板。赵嘉敏突然拽王科宝衣角："你看那个技术员..."
穿卡其布工装的男人在人群里探头探脑，眼镜腿缠着胶布。王科宝认出是三厂的孙梓羽，上周还帮他们修过示波器。对方挤过来时带起股松香味，从兜里掏出个皱巴巴的信封："劳驾捎给徐老师！"
信封里硬邦邦的像是磁盘。王科宝刚要问话，展馆广播突然放起《咱们工人有力量》，人群像退潮般往外涌。赵嘉敏的帆布包被挤得歪到背后，露出半截示波器探头。鲁迪在展台后挥手，那台Grid1101已经被装进带泡沫的铝合金箱子。
走到门口时，穿绿军装的保安正在锁门。王科宝回头望了眼空荡荡的展馆，日光灯管在暮色里泛着青白。赵嘉敏突然说："十三行大火那年，我家祖宗把账本藏进腌菜坛子..."她踢开脚边的矿泉水瓶，塑料瓶滚进排水沟发出空响。
夜市大排档的霓虹灯次第亮起。炒田螺的香气混着柴油味飘过来，罗锦绣蹲在马路牙子上啃菠萝包，帆布鞋沾着块沥青。张松从对面跑来，军用水壶在腰间晃荡："谈成了？老徐说晚上实验室给咱们留门！"
珠江上的货轮拉响汽笛，惊飞岸边芦苇丛里的夜鹭。王科宝摸到兜里鲁迪给的地址，纸条被汗浸得发软。赵嘉敏突然往他手里塞了颗水果糖，玻璃纸上的折光映着她眼里的星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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