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百零七章：900万辆自行车
钨丝灯泡在玻璃罩里蹦跶两下就灭了，走廊里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像捅了马蜂窝。王科宝摸着黑把搪瓷脸盆抵在腰上，塑料拖鞋踢踢踏踏踩过水磨石地面。陈西的鼾声从门缝里漏出来，跟厕所滴答的水声打着拍子。
"小蚊子，明早六点半食堂见啊！"杨时军瓮声瓮气的声音追到楼梯口。文元义攥着手电筒的光圈追着王科宝的背影，直到那团昏黄的光晕消失在拐角。走廊尽头飘来霉味，是晾了三天还没干的劳动布裤子。
王科宝把暖水瓶往水泥台上一搁，冰凉的自来水激得他打了个哆嗦。月光从气窗斜进来，在瓷砖墙上画了道银杠。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知青点，大伙儿挤着用一盆热水洗脚的场景——那时候谁能想到现在能用上暖水瓶呢？
第二天天还没亮透，宿舍楼道的起床铃就催命似的响。陈西一脚踹开被子，军绿色秋裤膝盖上磨出两个洞，活像瞪圆的眼睛。他拎起四个暖水瓶往肩上一甩，活脱脱个卖油翁："宝哥，给你抢俩肉包子啊！"
食堂蒸笼腾起的白雾里，王科宝瞧见郑永强蹲在墙角啃馒头。那道疤从耳后爬到下巴，在晨光里泛着青。新来的帮厨小哥手抖得像筛糠，稀粥在搪瓷碗里荡起涟漪。戴红袖章的食堂主任叉着腰骂："再泼出来扣你饭票！"
"昨儿夜里..."杨时军突然压低嗓子，热气喷在王科宝耳根，"听说郑瘸子拿菜刀追着张松满操场跑。"文元义吓得筷子掉进咸菜碟，溅起的酱油点子在他白衬衫上画了幅抽象画。
王科宝拎着五个暖水瓶往宿舍晃，橡胶底布鞋踩在梧桐叶上咯吱响。晾衣绳上那件的确良衬衫还在滴水，把"劳动最光荣"的红字洇成粉红色。他从樟木箱底翻出那包沉香，油纸包上的麻绳系着个蝴蝶结——上回老金盯着这玩意儿眼睛都直了。
系主任办公室的门虚掩着，徐老师正趴在红木办公桌上抄文件。钢笔尖在蜡纸上划出沙沙声，混着窗外麻雀的叽喳。王科宝探头时，徐老师脑门上的抬头纹能夹死蚊子："礼拜天带你去三厂实验室，别穿你那补丁裤！"
走廊宣传栏新贴了批斗大字报，浆糊还没干透。王科宝踮着脚绕过水渍，忽然听见赵嘉敏银铃似的笑声从二楼飘下来。罗锦绣的圆框眼镜滑到鼻尖，怀里抱着牛皮纸包，油渍沁出个黄月亮。
"华农的酸奶要用麦秆吸！"赵嘉敏指尖沾着奶渍，在阳光下亮晶晶的。她今天扎了红头绳，衬得脖颈跟天鹅似的。王科宝盯着那节晃动的银链子走神——是去年校庆得的纪念章吧？
22路公交车的铁皮身子哐当哐当响，售票员扯着嗓子喊"往里挤挤"。张松半个身子探出车窗，工装裤膝盖上打着帆布补丁："王哥！这儿还能塞俩人！"他手里攥着捆传单，油墨味混着汗酸味直冲脑门。
王科宝拽着赵嘉敏退后两步，公交车排气管突突喷出黑烟。罗锦绣突然"哎呀"一声，牛皮纸袋裂开道口子，酸奶顺着帆布书包往下淌。赵嘉敏手忙脚乱掏手帕，那方蓝格子帕角还绣着朵小黄花。
"张松就是个榆木疙瘩！"罗锦绣跺脚时白球鞋沾了泥点子，"昨天搬资料，他非说我劲儿小..."她比划着挥拳头，腕上的电子表反射着阳光，在王科宝脸上晃出个光斑。
街角裁缝铺的收音机在放《甜蜜蜜》，邓丽君的嗓音混着缝纫机哒哒响。王科宝摸出包话梅糖分给姑娘们，塑料糖纸在风里打着旋儿。赵嘉敏突然指着路牌笑："你看这像不像你画的自行车设计图？"
展览馆的玻璃穹顶把阳光掰碎了洒进展厅。凯兹今天换了条酒红色连衣裙，金发盘成髻，活像挂历上的电影明星。她挎着鳄鱼皮包转悠到自行车展区时，王科宝正跟技术员比划车链子："这钢印得重新刻..."
"亲爱的王！"凯兹的中文带着奇怪的颤音，"我昨晚梦见你唱的那首歌..."她从皮夹层摸出镀金钢笔，在便签纸上画了串五线谱。王科宝瞥见纸角印着瑞士银行的标志，突然想起母亲纳鞋底时用的顶针。
技术员老黄凑过来看图纸，安全帽檐压着花白头发。他指甲缝里嵌着黑机油，指腹的茧子蹭得图纸沙沙响："钛合金？那得找军区批条子！"车间方向传来冲床的闷响，震得展柜里的车铃铛叮当乱颤。
午饭时间，王科宝蹲在展馆后门啃烧饼。赵嘉敏变戏法似的摸出个铝饭盒，里头码着酱牛肉和糖蒜。罗锦绣的圆眼镜蒙了层水汽，正跟个金发老外比划着介绍搪瓷缸："这牡丹花能保用十年！"
夕阳把珠江染成金汤时，凯兹的律师终于带着合同从上海赶来。穿三件套西装的老头扶了扶金丝眼镜，公文包上的铜扣亮得能照见人影。王科宝签完字才发现手心全是汗，把英雄钢笔的胶木笔杆都捂热了。
回程的公交车挤得像沙丁鱼罐头。王科宝护着赵嘉敏站稳，军装外套蹭上了不知谁的自行车链条油。罗锦绣缩在角落啃绿豆糕，碎屑掉在张松的劳保鞋上。张松挠着板寸头傻笑："明儿我帮你搬资料还不行么？"
路灯次第亮起时，王科宝摸到兜里那张支票。薄荷绿的纸面上印着烫金数字，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他忽然想起插队时隔壁村的老会计，打算盘的手指也这样微微发抖。展览馆顶楼的霓虹灯开始闪烁，在夜空中拼出"开放搞活"的红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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