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08章：900万辆自行车（二）

王科宝坐在休息区的塑料椅上，手里攥着半湿的传单。罗锦绣气鼓鼓地拽着衣角，蓝布工装裤膝盖上蹭了块灰，"那个张松太讨厌了！明明说好轮班发资料，他非说我动作慢，抢走我整摞册子！"她鼻尖发红，马尾辫都散了半边。

赵嘉敏正往搪瓷缸里倒热水，热气腾起来模糊了眼镜片，"你是说，他骂你笨手笨脚，还帮你干活？"她憋笑憋得手直抖，水洒在会议记录本上，洇出个茶色月亮。

"可不是嘛！"罗锦绣拍了下折叠桌，震得搪瓷缸叮当响，"说什么"女生就该在后勤待着"，转头就把我挤到墙角！"窗外的木棉树沙沙响，几片黄叶子飘进来，落在她乱糟糟的刘海上。

王科宝想起张松那张总绷着的国字脸，噗嗤笑出声："这不就是活雷锋嘛！"见罗锦绣瞪眼，赶紧改口："不过确实过分，这叫大男子主义！"他军绿色外套袖口磨得发白，是拿父亲的旧军装改的，这会儿蹭上茶水渍，倒像新式迷彩。

赵嘉敏掏出蓝格子手帕给罗锦绣擦脸，"你弟今天不是要来？"话音未落，罗锦绣啊呀跳起来："差点忘了！"她腕上的上海表蒙着层水雾，指针歪歪扭扭指向九点半，"说好早课间碰头，这都..."

"你弟怕你什么呀？"王科宝啃着冷馒头凑过来，"上回在食堂看见他，跟耗子见猫似的。"馒头渣掉在宣传册堆里，引来几只蚂蚁。

罗锦绣耳尖泛红，抓起帆布书包往外跑："小孩子要面子..."话音散在走廊尽头。赵嘉敏抿嘴笑，指间转着英雄钢笔，在阳光里划出银弧。

突然一阵穿堂风掠过，窗外乌云压得老榕树直不起腰。有人喊了句"要下雨"，走廊里顿时响起杂沓脚步声。王科宝扒着窗台探头，军装领子蹭上铁锈，闻着像血味。

豆大的雨点砸在水泥地上，溅起土腥味。罗锦绣缩着脖子冲回来，刘海滴水成帘："完蛋，没带伞！"她帆布鞋泡成深灰色，每走一步都吱呀响。赵嘉敏把薄外套裹紧，呢子料上起满鸡皮疙瘩。

公交车在雨幕里颠得像醉汉。王科宝攥着吊环，看雨水在车窗上织网。对面穿的确良衬衫的大婶抱着搪瓷脸盆，里头装着活鱼，尾巴拍得水花四溅。罗锦绣突然戳他胳膊："你衣服能拧出水了！"

军装外套吸饱雨水，沉甸甸贴在背上。王科宝想起临行前娘熬夜改衣服，煤油灯把墙上的影子拉得老长。这会儿要是脱下来，里头的白背心还印着"劳动光荣"红字呢。

雨脚忽然收住时，车正拐过海珠桥。江面浮着层奶白雾气，岭南特有的绿琉璃瓦洗得发亮，像抹了层清漆。王科宝长舒口气，窗玻璃上的水痕把他眉眼拉成波浪线。

展馆里冷清得能听见回音。罗锦绣猫着腰溜去找弟弟，帆布包在展台间晃成灰影子。赵嘉敏掏出包着油纸的《红岩》，书角卷得像油炸馓子。王科宝盯着宣传栏上的"为实现四个现代化奋斗"，红漆字淌着水珠。

十点整，人潮突然从各个入口涌进来。王科宝被个穿中山装的老头推搡着，跌跌撞撞挤到接待处。组长甩给他个烫金工作牌："去给那个洋妞当翻译！"

凯兹小姐正倚着罗马柱补妆，小圆镜反光照亮她栗色卷发。卡其色风衣腰带勒出细腰，白衬衫领口缀着珍珠纽扣。王科宝嗅到股混合着薄荷烟和香水的味道，像老家后山开的野蔷薇。

"亲爱的向导，我想看遍每个展台。"她中文带着古怪的尾音，指甲盖上的金粉蹭到王科宝袖口，"小时候看漫画里的东方，飞檐下挂着铜铃铛..."红蔻丹划过空气，在日光灯下划出虚影。

王科宝领她绕过景德镇展区，两个青花大瓶足有两人高，描着穿蟒袍的古人。凯兹俯身看茶具时，风衣下摆扫过青砖地，沾了片枯叶。"在我们约克郡，下午茶要配..."她突然噤声，因为王科宝正盯着宣传画上的拖拉机出神。

机械展台前挤满穿中山装的技术员。凯兹指尖抚过自行车链条，沾了黑机油："其实我司主营发动机，不过..."她掏出镀金名片，边缘刻着齿轮纹样，"我私下做二手设备拍卖，贵国或许需要？"

王科宝想起父亲厂里那台老车床，手柄缠着防滑布，像个缠满绷带的伤员。他喉结动了动："售后培训..."

"当然提供！"凯兹眼睛发亮，耳坠晃成金弧，"但技术衔接..."她摊开手掌，指甲盖映着顶棚的日光灯管。远处传来试发动机的轰鸣，震得展柜玻璃嗡嗡响。

转到自行车展区时，雨又淅沥起来。凯兹摸着凤凰牌自行车的镀铬把手，忽然哼起小调。王科宝脱口而出："京城有九百万辆自行车..."这是前世在胡同口听见的洋文歌，此刻混着雨声，竟格外应景。

"你写的？"凯兹猛地转身，珍珠耳环甩到腮边。她琥珀色瞳孔里映着王科宝涨红的脸，"这旋律...这歌词..."手指按在胸口，白衬衫第二颗扣子松了线头。

王科宝后退半步，军装后背贴到展板，蹭上红漆标语。他瞥见赵嘉敏在茶具展台探头，马尾辫上别着的红发卡像暗号。"就...就听过一次..."嗓子发紧，像吞了干燥剂。

凯兹却掏出皮质笔记本，钢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："能再唱几句吗？"她身上飘来雪松香，混着展馆里的桐油味。王科宝瞥见笔记本扉页贴着张泛黄照片，是个穿飞行夹克的老头站在螺旋桨飞机前。

雨势转大时，他们正走到农机展区。凯兹的羊皮靴踩进水洼，溅起的水花沾湿裤脚。王科宝鬼使神差哼起副歌部分，走调的音符混着雨声，竟有种奇异的和谐。凯兹突然抓住他手腕，金镯子硌得人生疼："我要买下这首歌！"

玻璃穹顶划过闪电，瞬间照亮凯兹泛红的脸颊。王科宝腕上的上海表指向十一点半，秒针在雨声中咔嗒作响。远处传来罗锦绣的惊呼，她弟弟抱着书包在展馆门口探头探脑，像只淋湿的鹌鹑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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